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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世宗對這兩個宗學頗為重視,特簡王公綜理其事,下設總管二人,副管八人;亦即是每一旗的學生,有副管二人專門照料,課程除了清書、騎射以外,特別注重漢文,老師稱為「漢書教習」,由禮部在舉人及貢生中考選充任,每一教習帶學生十名,師生朝夕切磋,加以有欽命的滿漢「京堂」——次於六部堂官、大小九卿,如詹事府詹事、通政使、大理寺卿等,稽察課務,所以教學都很認真。敦敏的老師叫黃去非,是舉人;敦誠的老師叫卜鄰,都是飽學之士,對這兩個資質極優的學生,循循善誘,每逢考試,常列前茅,所以瑚玐提起這兩個兒子,必是面有得色。

  曹雪芹對右翼宗學的情形,並不陌生,因為他有一個咸安宮官學的同窗明真,在正黃旗義學任教;義學是八旗官學的擴充,與宗學同時設立,本來亦只設左翼右翼兩學,但以八旗兵丁的子弟眾多,至雍正六年改為每旗一學,右翼四旗只有正黃旗是「上三旗」,所撥的房舍應該優於其它三旗,而右翼宗學恰有餘屋,便撥出廿二間給正黃旗義學。曹雪芹跟明真很好,而石虎胡同離石駙馬大街又不遠,所以每次到平郡王府去了,只要時間還早,總會順道到正黃旗義學去看明真,有時也會閒步到右翼宗學逛逛,卻不知敦敏、敦誠兄弟也在那裡念書。

  「雪芹,」瑚玐聽他提到這一點,便即說道:「我那兩個兒子,也知道你是八旗名士;似乎很仰慕你的。你幾時到舍間來玩玩,兩弟兄都喜歡做詩,你指點指點他們。」

  「指點不敢當。不過,我倒是久慕槐園之名,很想去瞻仰、瞻仰。」

  槐園在宣武門內太平湖西側,頗有花木之勝;瑚玐連聲表示「歡迎」,當下約了正月初十去拜訪。

  「我們該告辭了吧!」宜麟站起身來說。

  曹震還想留客,但瑚玐、宜麟晚上都另有約會;不過仲四卻被留了下來,其實仲四本人亦有留戀之意,一則要多打聽一點秋月的情形,二則也是借此親近曹雪芹。

  「雪芹,」曹震說道:「我把太太的意思跟仲四哥說了。」

  「實在是高攀。」仲四搓著手說:「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心裡的話說出來。」

  「你不說,我們兄弟也能想像得到,反正,仲四哥,你還有一步老運!」

  「這步老運跟升官發財又不同。」曹雪芹笑道:「美得很吧?」

  仲四只是憨笑,完全不像平時那種精明幹練、喜怒不形於顏色的樣子。

  「仲四哥,」曹震又說:「咱們要做親戚了,凡事不必客氣;有甚麼,說甚麼——」

  一語未完,只聽錦兒在裡面吩咐丫頭:「你把二爺請進來。」

  聽得這話,曹震便起身入內;很快地複又回了出來,後面跟著錦兒。仲四自是急急起身招呼。

  「仲四爺請坐。」錦兒說道:「今兒沒有吃好吧?」

  「都撐到這兒了!」仲四手比著喉頭說。

  「你也坐!」曹震將自己的位子讓給錦兒,然後向仲四說道:「內人有幾句話要我問你。我想,咱們快成親戚了,有話不如她當面跟你談。」

  「是。」仲四問道:「震二奶奶有甚麼吩咐?」

  「別這麼說。」錦兒端端莊莊地坐著,侃侃而談:「仲四爺!我可把話說在前頭,剛才我們二爺說,跟你有甚麼、說甚麼,不必客氣;我如果話說得太直,你可別見怪。」

  「不會,不會,決不會。」

  「仲四爺,這一回說起來真是良緣巧配,天造地設;不過,我們這位秋姊姊,可是有點兒不大願意。」錦兒緊接著說:「不過,決不是對仲四爺你,有甚麼挑剔,是她自己覺得都五十了,還做新娘子彷佛怪寒蠢的。」

  「是。」仲四答說:「且不說秋小姐,就是我六十多歲還裝新郎倌,自己也覺得有點兒害臊。」說著摸一摸臉,真像在發燒似地。

  「這也是沒法子的事,場面總得繃住。反正那不過一半天的事;要緊的是以後的日子要過得順心。」

  錦兒急轉直下,而且開門見山地說:「仲四爺,你自然是樂意再扮一回新郎倌,不知道你那兩位令郎怎麼說?」

  「這,」仲四一拍胸脯,「我跟震二奶奶擔保,秋小姐過來了,我那兩個兒子,一定該怎麼尊敬就怎麼尊敬,決不敢有絲毫失禮。」

  「男人家總比較顧大體,就怕——」

  錦兒故意頓住不說,仲四爺卻是一聽就懂,「你是說我那兩個兒媳婦?」他說:「我也不敢說她們是怎麼賢慧,不過都是老實懂規矩的。再說:她們也巴不得我有個老伴兒,她們做晚輩的,有些地方就方便了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實話。」錦兒又說:「將來是誰當家?」

  「那不用說,自然是秋小姐。」仲四又說:「也不用她怎麼樣操心,有事交代兩個媳婦就是了。」

  錦兒對他的答覆,表示滿意,點點頭問說:「仲四爺請誰當大媒。」

  「總得有面子的人,」仲四答說:「我的朋友之中,有一位蒙古人,跟我的交情不壞,他襲的是伯爵,我想請他來當大媒。」

  話剛說完,曹雪芹先就反對,「不必,不必!」他搖著手說:「有爵位的一來,我們得以禮相待,太麻煩了,也太吃虧了。」

  「吃虧」便在「以禮相待」上面。既然是伯爵,又是大媒,接待的禮節便不能不隆重;曹雪芹是「布衣傲王侯」一路人物,無端與貴人周旋,處處要顯出恭敬,在他覺得是件很吃虧的事。

  錦兒是摸透了他的脾氣的,一聽自然明白。當初希望仲四能請出一個有身分的人來作媒,原是為了對秋月有交代;如今情形已經不同,在這一層上,本可不必苛求。既然曹雪芹又不贊成,就更無所謂了。

  「仲四爺,」她說:「我亦只是隨便問問,愛親結親,大媒本就是門面上的事,你不必費心,到時候再說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仲四沉吟了一下說:「震二爺,我憑良心說,秋小姐這樣的人品,府上這樣的人家,我仲老四居然高攀上了,實在有點兒受寵若驚,說請秋小姐到我鏢局子去當家,豈不太委屈了?我有個妄想,不知道震二爺你能不能成全我?」

  「言重、言重!仲四哥你說。」

  「你老能不能替我謀個一官半職?」

  一聽這話,曹震夫婦相視而笑,「仲四爺,」錦兒問說:「你的意思是要讓我們秋姊姊當官太太?」

  「是。」仲四略顯忸怩地笑道:「她原像官太太;也許我托她的福,也能讓人叫一聲『老爺』。」

  「仲四哥,」曹震答說:「我們替你打算過了,你家老二是武官,他請的一副誥封,自然是歸你的元配;要替填房弄副誥封,要靠你自己。我已經想好辦法了,你只預備銀子,我來替你辦。」

  「原來震二爺早就替我打算過了。」仲四驚喜交集地,「銀子,萬把兩現成,另外我再湊,不知道總數多少?」

  「萬把兩盡夠了。」

  「那——我甚麼時候送過來?」

  「你別急!」曹震答說:「法子是想好了,得一步一步來;到該兌銀子的時候,我自然會通知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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