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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「我有鼻煙。」

  「對了,真像洋鼻煙。」說著,杏香接過嗅鹽瓶,順手打開蓋子。

  「你的話簡直不通。」曹雪芹說:「鼻煙本來就是西洋來的,那裡又有甚麼洋鼻煙?」接著又提警告:「這玩意沖得很,你可輕輕兒聞。」

  聽這一說,杏香便不聞了,塞上蓋子說道:「謝謝乾爹。今兒你上震二爺家吃飯,我可不能做湯請你喝了。」

  「改天,改天再喝,日子長著吶。」

  「一點都不錯,日子長著吶!」杏香作了個詭秘而頑皮的笑容。

  曹雪芹怕她再說下去,會露馬腳,微微咳嗽一聲,接著說道:「仲四哥,到我那兒坐坐吧!」

  「好,好!」仲四起身,恭恭敬敬地向馬夫人告辭。

  其時曹雪芹邀的兩個朋友,恰好連袂而至;曹雪芹便為仲四介紹,一個叫瑚玐,行七,他是太祖第十二子、英親王阿濟格的五世孫;另一個叫宜麟,行三,是瑚玐的表弟,他們都在咸安宮當過侍衛,年紀都長於曹雪芹,但比仲四卻小了許多,因而對他都很客氣。

  「咱們是再坐一會,」曹雪芹徵詢客人的意見,「還是就走?」

  「就走吧!」瑚玐答說:「令兄人很有趣,談鋒健,懂得也多;多時不見,怪想念的。」

  「你們兩位是怎麼來的?」曹雪芹問:「是坐車,還是騎馬?」

  「今兒風大,滿街的土。」瑚玐指著宜麟說:「我先到他家,坐他的車來的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仲四哥你就別騎馬了,跟我一輛車吧!」

  於是兩車四載,一起到了曹震家。瑚玐跟他是舊識,宜麟亦曾在應酬場中見過;仲四跟他們雖是初見,但都是豪爽的性情,而且亦都健談,所以很快地又說又笑,偌大廳堂一點不顯得空闊冷落。

  見此光景,曹雪芹一溜煙到了上房,錦兒正督著丫頭在擺下酒的乾果碟子;一見面便問:「仲四見了太太沒有?」

  「見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正就是為此要來告訴你。」

  聽得這話,錦兒將手巾一丟,往臥室中走,「來!」她說:「到裡頭來說。」

  曹雪芹順手抓了一把椒鹽核桃,咬嚼著跟了進去;錦兒在窗前方桌的裡方坐下,等曹雪芹也坐了下來,她不開口,卻先定睛注視著他的臉色。

  「說吧!」她說:「消息一定不壞。」

  「豈止不壞,實在是好得很。」

  好的是仲四心目中的賢內助,正就是秋月那種人。「穩重」固然本來就是她的長處;「年紀大」反成了有利的條件,卻是意料不到的。

  「原以為年紀大,是要拿秋月別的好處來彌補,多少要讓仲四委屈一點兒,不想他的想法不同。」

  「雖說不同,也在情理之中。」錦兒問道:「秋月跟仲四見了面沒有?」

  「她怎麼肯?」曹雪芹答說:「大概她跟杏香一起在裡屋聽壁腳;太太特意讓仲四坐在對光的地方,大概就是為了讓她在裡屋看得清楚。」

  「太妙了!」錦兒忽然微蹙著眉,是那種愀然不樂的神情。

  「怎麼啦!」

  錦兒停了一會,方始自語似地說:「我真有點兒擔心,凡事太順利了也不好。」

  在曹雪芹聽來,這是「其詞若有憾焉,其實乃深喜之」,便笑笑不作聲。

  「丫頭來告訴說,你的那兩個客人,嗓門兒真大,一笑老遠就聽到了。」錦兒說道:「你去替你震二哥,陪他們聊聊,把他跟仲四調出來,好讓他們談這件事。」

  「用得著這麼急嗎?」

  「說實話,是我心急。」錦兒又說:「不過,像這樣正經的大事,也還是沒有喝酒以前談的好。」

  「這話倒也是。」

  【十六】

  曹雪芹回到大廳,只見宜麟正在談一件深山遇虎的往事;他便悄悄坐到曹震旁邊,低聲說道:「錦兒姊的意思,請你這會兒就跟仲四談。」

  「現在能談嗎?」

  「能談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沒有甚麼顧慮。」

  曹震點點頭,等宜麟講完;曹雪芹便說:「宜二爺,前面那一段我沒有聽見,請你再跟我說一說。」

  曹震正好告個罪,邀仲四到書房裡去密談。不過倒是仲四先開口,問起托曹雪芹轉交的帳單;去年這一年,曹震在他那裡支的錢很多,彼此合夥的盈餘以外,已動用到股本,不過仲四很夠義氣,只是為他掛了一筆宕帳,股本照舊不動。

  「去年輸得太多了,今年要歇歇手了。」

  曹震不等他規勸,自己把話說在前面;仲四當然不必再說甚麼了。

  「仲四哥,你紅光滿面,今年要大走運了。」

  「那還不是靠震二爺你的照應。」

  「這回照應你的倒不是我,是內人。」

  「喔,」仲四不知道受了錦兒甚麼照應,只有先道謝了再說:「我得好好請一請二奶奶。」

  「還有雪芹他們。」

  「芹二爺一向很捧我,回頭我當面跟他道謝。」

  「慢一點,慢一點,你還不知道他們在那兒照應了呢?」曹震停了一下,突然問道:「你續弦的事怎麼了?」

  「還懸在那兒!」仲四將對馬夫人說的話,跟曹震也說了一遍。

  「那,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們曹家做親戚?」

  這話就太突兀了!仲四根本無從去假設,要怎麼樣才能跟曹家作親戚?所以楞在那兒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我們老太太收了個幹孫女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越說越玄了,仲四忍不住問說:「是那位老太太?」

  「喔,我的話有語病,」曹震笑道:「是太太替我們去世的老太太作主,收了個幹孫女,好比你們漕幫的『過方』那樣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仲四問道:「不知道那位幹孫小姐是誰?」

  「你倒猜上一猜。」

  「震二爺,」仲四陪笑說道:「你別跟我打啞謎了!府上是有名的大宅門,內裡的情形,我們外人怎麼弄得清楚?」

  「好,我告訴你,就是秋月。」

  「這太好了!」仲四失聲說道:「我應該猜得到的。」

  「是啊!不然我怎麼讓你猜呢?」曹震又說:「仲四哥,你願意不願意當我們老太太的幹孫女婿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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