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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


  「壞就壞在用王秋,更壞的是張大人還真信任這個傢伙。」何掌櫃嗟歎不絕地,「一錯再錯,錯到今天。」

  「怎麼?」順福問道:「王秋是怎麼樣的一個人,莫非是間諜?」

  「是啊!可是他這個間諜做得人看不出來,因為他從來沒有跟莎羅奔這面的人來往過。」

  「那末,他這個間諜是怎麼做的呢?」

  「他最陰狠的一著是,盡說良爾吉應該重用。他說澤旺的印,給莎羅奔劫走了,他要為兄報仇;其實也是為他自己,因為澤旺懦弱無用,一切都要聽這個弟弟的,而且已許了他,將來把土司的印傳給他,所以良爾吉跟莎羅奔簡直是不共戴天之仇。這話很動聽,張大人一直蒙在鼓裡。」

  「蒙在鼓裡?」

  這時張貴乾開口了,「家叔一直到幾個月前才知道內幕,可是,」他長歎一聲:「嫌晚了!」

  「喔,內幕。」順福大為驚異,「莫非良爾吉也是間諜。」

  「他不但是間諜,而且等於澤旺的化身。」何掌櫃說:「起先是誰都想不到的一件事,不過,我是早有所聞,跟張大人說過,無奈他——」

  「慢慢,慢慢!」順福打斷他的話說:「怎麼叫良爾吉就是澤旺的化身?」

  「莎羅奔早就把澤旺的印給了良爾吉了;而且阿扣跟小叔子早有一腿,那莎羅奔跟良爾吉說:『我以前的女婿是你哥哥,現在是你。』順爺,你想,這不就是澤旺的化身?」

  一聽這話,順福倒抽一口冷氣,看著張貴乾說道:「令叔一向精明強幹,真所謂『眼睛裡揉不進沙子去』,怎麼會上這麼一個當!」

  「何掌櫃剛才說的情形,我也十分清楚。不過王秋那小子,不是個好東西,誰都看得出來,只有我叔叔始終信任他,這也真叫是冤孽了。」

  「我就跟張大人提過。」何掌櫃接口說道:「王秋那傢伙,脖子格外長,在路上走著走著,忽然會扭回頭去,一直能看到跟在他後面的人,這在相法上叫做『狼顧』,是最靠不住的人。」

  「可是,何掌櫃,你剛才不是說了嗎,幾個月之前,張制軍終於知道了;知道了又怎麼樣呢?為甚麼不早早料理?」

  何掌櫃不作聲,看了張貴乾一眼,兩人都低著頭,神色黯然。

  「其中——?」順福很含蓄地催問。

  「我說張大人一錯再錯,就是指這一層。」何掌櫃抬起頭來說,聲音都嘶啞了,「那時候,皇上派了人來了;這上當的事,還不能提,一提自己先就認了罪了。」

  「唉!」順福歎口氣,「世界上都是如此,總想隱著瞞著,心裡在想:大概未必出事;就算出了事,到時候總有法子把它推掉。到紙裡包不住火,推也推不掉的時候,就只能說——」他咽了口唾沫,很吃力地把「就只能說硬話了」這句話吞下一半去。

  「還有件事,張大人也做得很不聰明,他把岳大將軍小看了;也得罪了。」

  「岳大將軍」是指岳鐘琪。順福只知道張廣泗得罪了訥親,與岳鐘琪不和,如今聽何掌櫃的語氣,似乎張廣泗之獲罪,由於岳鐘琪的原因多,而由於訥親的原因少,這又是怎麼回事呢?

  「張大人認為他兵分十路,收功慢一點,不過穩當;岳大將軍要孤軍深入,直接撲莎羅奔的老巢,未免行險僥倖,所以不肯派兵給他。殊不知岳大將軍有他的打算,人家帶了這麼多年的兵,大小陣仗,不知見過多少,年紀又這麼大了,不比有火氣的毛頭小夥子,不是有把握,怎麼肯孤軍深入去冒險?」

  「喔,那麼何掌櫃,你倒說:岳鐘琪的把握在那裡?」

  「在他跟莎羅奔的老交情。」何掌櫃說:「當那莎羅奔帶土兵從征,就歸岳大將軍指揮,後來保他當安撫司,待莎羅奔很不壞。就算孤軍深入,讓莎羅奔活捉了,也不至於會殺他,說不定還可以勸他歸順。」

  「啊,啊!他這不算冒險。」順福問道:「岳鐘琪的這些情形,張制軍知道不知道呢?」

  「知道。」

  「既然知道,何以不派兵給他呢?」

  何掌櫃與張貴乾又不作聲了。不過,不說反更明白,自然是張廣泗不願岳鐘琪立功。順福心裡在想,好些人私底下在議論這幾個月以來,有關責備訥親、張廣泗的上諭,說皇帝吹毛求疵,過於嚴苛,但實在怨不得皇帝;為了張廣泗私心自用,不願別人搶他的功勞,以至於老師糜餉,還賠上朝廷的威望,皇帝如何不惱?

  「訥公呢?」順福又問:「上諭裡面,一再提到,說張制軍明知訥公不懂軍務,會壞事;故意裝糊塗,隨他去胡亂發號施令,似乎幸災樂禍,有意藏奸。」

  他的話沒有完,張貴乾激動了,「皇上既然知道訥公不懂軍務,為甚麼派他去督師?」他問:「順大叔,你倒仔細想一想。」

  他的聲音很大,何掌櫃急忙搖手阻攔,「輕點,輕點!」他埋怨著說:「這是甚麼事!甚麼地方!」

  「我——」張貴乾強抑著聲音說:「皇上是借刀殺人;現在連那把刀都成了『罪人』了。」

  這話的意味就深了,順福不敢隨意搭腔,只看著何掌櫃,希望他有所解釋。

  「我聽張大人說,訥公這幾年紅得不得了,自己有點兒忘其所以了。皇上很討厭他,可又翻不了臉,所以一直派他出差,最後派到大金川,要看他打敗仗,才好殺他。既然如此,就不必去指點他了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順福沉吟了一會,突然開口:「我倒懂了——」

  嘴剛張開,硬生生又閉住。他想懂了的事,只好在肚子裡作工夫,一說出來,對甚麼人——包括他自己在內,都沒有好處。

  何、張二人自然要追問。這便使得順福大感為難;原來他識透了皇帝的手段厲害。訥親在皇帝有尾大不掉之苦,想甩甩不掉;張廣泗又何嘗不是功高震主,為皇帝所忌?因而才使出這條一石兩鳥的毒計——如果張廣泗領悟到了皇帝的深意,坐視訥親僨事,那一來,訥親固然難逃死罪,張廣泗又何嘗不該負懷私藏奸、坐視成敗之罪。倘或張廣泗拿出主張來,依訥親那種剛愎偏執、妄自尊大的性格,一定不肯見聽,將帥不和,而訥親位尊,則必痛劾張廣泗不服調度,甚至驕恣跋扈,那樣便是借訥親的刀殺張廣泗,而訥親不知兵,沒有張廣泗必敗,於是又可將訥親置之於法了。

  「順爺,」何掌櫃很世故,也很厲害,故意用反激的法子說道,「如果是有不便說的話,不說也不要緊。」

  這一下,順福覺得再不說,就會引起猜疑,人家是否肯將上萬的銀子交給一個已被猜疑的人,亦就大成疑問,迫不得已,只好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。

  「我是覺得我所想到的也許不怎麼對,這一點關係極重,我得仔細想一想再說。現在我說說我的看法,兩位倒看,還有點道理沒有?有就有,沒有就沒有,千萬不能客氣。」

  「是,是!順爺,你也不必關照,這是件大事,決不會客氣。」何掌櫃也打招呼,「不過談起理來,也許話會說得重,順爺可千萬別放在心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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