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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時間談得很久了,獄卒已經在窗外張望了好幾遍,意思是在催促;於是順福說道:「敬齋,你這一回的事情,實在有點兒麻煩;你總有個打算吧?」

  「我想過了。」張廣泗答說:「我也聽說了,皇上自己親審,是先要把我唬倒;甚至於會用刑,不過,我已經橫了心,決不能屈打成招,只要我挺住了,我想王爺會替我說話吧?」

  玉朗心想,平郡王憂讒畏譏,而且在病假之中,如何能為他說話?但正要開口時,順福搶在前面作了答覆。

  「只要你能挺住,王爺當然會替你說話,不過你得要替王爺留下能說話的餘地才行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我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懂。」張廣泗很鄭重地說:「請兩位上覆王爺,張廣泗不是隨便能唬倒的人,我胸中自有丘壑,也有把握,不致於讓皇上處我的死。請王爺放心,我一定盡我一點兒報答王爺的心;只求王爺將來能在緊要關頭替我說一句話。」

  「你所謂緊要關頭是甚麼,要說甚麼一句話?」

  「緊要關頭在甚麼時候,我不會知道,這要請各位在外面打聽,反正總在皇上朱諭,或者交代軍機以前。那時請王爺替我說一句:張廣泗總是打勝仗的時候多。乾隆六年父母下葬,皇上賜祭一壇,請皇上念他父母在九泉之下感激皇恩,放他一條生路。」

  「是了。」順福說也莊容相對,「我一定把你的話說到。」

  說著便站了起來,預備告辭;張廣泗亦起身準備相送,這時張貴乾與他叔父交換了一個眼色,便即說道:「我來代送吧!」

  「好,貴幹,你好好兒送兩位大叔。」

  一聽這話,順福便知張貴乾有話說,走到廊上問道:「世兄,你住那間屋?我到你那裡看看去。」

  「我跟我叔叔住一起。」張貴乾答說:「請兩位老叔到這面來坐。」

  西頭有間小屋,裡面只有雜木桌、兩條櫈子,桌上卻有一壺茶,五、六個粗磁茶杯,想來是獄卒休憩之地。張貴乾引客落座,要斟茶時,玉朗撳住了他的手。

  「不必客氣。你有話就說吧!」

  「是這樣,」張貴乾向窗外看了一下,低聲說道:「兩位老叔看,是不是能走一條路子?家叔沒有甚麼錢,不過從前打苗子那裡救出來一個四川人;此人後來販茶販鹽,發了大財,感激家叔救命之恩,特地趕進京來,他有三、四萬銀子,存在京裡一家顏料鋪子,盡可能動用。」

  順福與玉朗對他這話,都有意外之感,因為張廣泗自矜清廉,說從不做「吃空額」或者一年只發「九關」或「十關」的花樣——發餉稱為「關餉」——一年十二個月,只發十個月便是「十關」,克扣兩個月,閏年便是三個月。但張廣泗的用度很大,都在餉項中開銷,只是從未見他接濟過故舊朋僚。如今忽然聽說他有這麼一個慷慨的朋友,是真是假就頗成疑問了。

  兩個人開頭的想法是一樣,到以後就不同了,玉朗爽直,先開口說道:「我聽說刑部阿尚書不肯要錢;汪尚書是不敢要錢,這就不必去碰釘子了。」

  「不!」張貴乾的聲音越發低了,朝北面指一指,「我是說裡頭。」

  「裡頭?」玉朗傾身向前:「你是說宮裡?」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那恐怕更不行了。」玉朗說道:「這是皇上親自問,親自定罪,誰也說不上話。而且讓皇上知道了,反而更壞。不行,不行!」說著,將個腦袋搖得博浪鼓似地。

  張貴乾臉色黯然,但順福卻另有見解,「也不見得說不上話。」他說:「反正那一位皇上左右,都有一兩個信得過的人。」

  一聽這話,玉朗無從置喙,因為他不知道皇帝左右有誰能進言;但也不敢說一定沒有。張貴乾病急亂投醫,自然很容易地將順福的話聽了進去。

  「大叔,」他又驚又喜地,「你有路子?」

  「是間接的路子。」順福神色從容地說:「我聽說養心殿有個總管,內奏事處有個太監;皇上常找他們問話,養心殿的總管,有時就替皇上批摺子。」

  他的話沒有錯。不過那只是皇帝用指甲在鬆軟的夾宣摺子上,畫上一道「掐痕」,或橫或豎,側光一照,看得非常清楚;批折太監便照掐痕所示,或批「知道了」;或批「覽」;或批「依議」。都是例行公事。

  不過,未成年便已離京的張貴乾,不知道這些情形,甚至天真地以為代批奏摺,輕重之間可以動手腳,所以越發興奮了。

  「大叔,事情怕要快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順福點點頭,「『火到豬頭爛,錢到公事辦』,能事先燒冷灶,又比臨時想辦法划算得多。」

  「是,是!大叔你看要送多少?」

  「這就不清楚了,我也要去問了人家才知道,像這種案子,我想,少也少不得那裡去。」

  張貴乾躊躇了一會說:「這樣,我先跟家叔去談一談。請兩位大叔稍為坐一坐。」

  等張貴乾一走,玉朗開口了,是質問的語氣:「那兩個太監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回頭告訴你。」順福伸手在玉朗肩上按了兩下,「一定告訴你。」

  聽這一說,玉朗姑且忍耐。很快地,張貴乾回來了,臉色很開朗,料想是有了滿意的結果。

  「家叔說了,這件事要拜託兩位大叔。至於花費,盡力而為——那個四川人姓何,受過家叔的救命之恩,如果三、四萬銀子不夠,他還可以想辦法。」張貴乾問道:「兩位大叔看,先支一萬,還是兩萬?」

  「慢慢!」順福答說:「現在還不知道數目,不必動用;不過,既然令叔如此說,為了把握時機,或許到時候我就代為作主了。那時候找你恐怕不大方便——」

  他的話不必說完,張貴乾便已明白,當即答說:「順大叔說得是。這樣,我現在就陪兩位去看那姓何的朋友,把話交代清楚,他的銀子現成,以後就憑順大叔的條子,支多少就是多少。」

  「好!這樣辦事才順手。」

  「那就走吧,姓何的住在打磨廠。」

  於是,張貴乾跟獄卒去要了一塊出入的腰牌,陪著玉朗跟順福出了刑部,找到坐來的車子,直駛打磨廠,在一家牌號叫做「潤豐成」的顏料鋪子下車。

  「張大爺,」有個小夥計迎上來問:「是來看何掌櫃?」

  「是啊!在不在?」

  「在,在。」

  小夥在前領路,由西角門出去,沿著一條胡同往前走,進了另一座門,是「潤豐成」為行商所備的客房。張貴乾進門就喊「何掌櫃」。

  原來何掌櫃恰好由堂屋中出來,迎面相逢,他站住腳看著順福與玉朗。

  「這兩位是家叔的至交。」張貴乾說:「到裡面再引見吧!」

  「好,請,請!」

  何掌櫃說的是一口湖北話;打簾子肅客入內。張貴乾引見過了,彼此少不得有一番客套;等雙方沉默下來,到了談正事的時候,張貴乾向順福與玉朗道一聲:「兩位大叔坐一坐,我先把家叔的意思,跟何掌櫃說清楚。」

  「失陪片刻!」何掌櫃說了這一句,領著張貴乾到內室密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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