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二〇六


  「而且,」曹震接著叮囑,「大家最好從此不提這件事。」

  錦兒點點頭,和秋月互看了一眼,彼此默默的在心裡提醒自己,千萬要記住曹震的告誡。

  「其實,出個名士也不壞。」曹震又說:「大家都看不起內務府,提起來總是一幅撇著嘴、斜著眼的樣子,再掛兩張假字畫,弄個胖丫頭往那兒一站,那,你就看他們損吧!」

  「不過淨當名士也不行。」秋月又說:「至於跟了四老爺去收稅,怕太太也不會放心。」

  「慢慢兒琢磨」。曹震突然興奮了,「反正咱們曹家總不能像老太爺在的時候那麼風光,總也還不賴。只要一切謹慎,不愁沒有好日子過。」

  曹震居然能說這樣的話,不但錦兒,連秋月也很高興,看起來曹家真要興旺了。

  經過蕭福的安排,曹雪芹在步軍統領衙門的監所,見到了馮大瑞。他帶去許多食物,都是些肉脯、魚幹之類,不會壞的東西。但到的那裡,覺得不妥,所以把那個細藤制的食籃,擱在門口,只拿出來一塊漢玉,遞給馮大瑞。

  「幹嗎?」

  「我娘送給你的。」

  「喔,」馮大瑞接過來一看,這塊漢玉長只寸許,四方柱形,中間穿孔,一根古銅色的絲繩,直貫其中,下面結成一個篆文的壽字,上面還帶個扣子,便於在腰際懸掛。玉的四面都有字,因為是大篆,馮大瑞一個都不識的。「太太怎麼想起來,賞我一個佩件。」

  「這塊玉名叫『鋼卯』,是避邪的。我娘也是望你平安的意思。」

  馮大瑞感激地要掉眼淚,將鋼卯緊緊捏在手中,「我也不說什麼了!」他說:「等我出去了,當面給太太磕頭吧。」

  「大瑞,這回的事情,弄得很糟。」曹雪芹說:「陰錯陽差,弄成僵局。偏偏方先生又忙不過來,只好讓你在這兒委屈幾天。不過我想也快了。」

  「喔,」馮大瑞露出一絲苦笑,「不過,這裡倒也好,至少可以當個躲麻煩的地方。」

  曹雪芹不既作聲,心想他違背了他們幫中交代要辦的事,少不得有人來問罪;所謂「麻煩」,大概指此而言。

  正在琢磨該如何做答時,只見馮大瑞忽然將鼻子聳了幾下,然後視線落在那食籃上。「芹二爺,」他指著問:「是吃得不是?」

  「不錯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是特為替你做的。我怕你誤會,不想拿出來。」

  「既然是給我的,我可不客氣,自己動手了。這幾天餓得要命,」說著,他自己提了食籃,揭開盒子,抓了一塊熏魚往嘴裡塞。

  「飯菜不好是不是?」

  「油水少了一點兒。」

  「這是我疏忽了。」曹雪芹心想,原以為有方觀承照應,不至於受苦;那知道他還是跟一般犯人的待遇,沒有什麼兩樣。

  「芹二爺,」馮大瑞忽然停止咀嚼,「你剛才怎麼說,怕我誤會?我會誤會什麼?」

  「這些東西都是能擱些日子不會壞的,我怕你誤會,以為一時還不能出去。」曹雪芹加重了語氣說:「不出三天,你一定能出去。方先生的那幢要緊事,大概辦妥了,該騰出功夫來辦你的事了。」

  「是,是什麼要緊事?」

  「這兒不便談。」

  「好!我就不問。」馮大瑞複又大嚼肉脯。

  「大瑞,我還告訴你一件事;是我的事。」

  馮大瑞先不大在意,聽說是曹雪芹自己的事,態度不同了,抬起眼來,很起勁地說:「一定是好消息?」

  「是這樣的,四老爺放了蕪湖關的監督,打算讓我去管一個分卡;不過我娘還沒有答應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太太是怕你沒有人照應?」

  「也不僅如此,太太就我一個,自然有點兒捨不得。」

  「那也容易,把太太接到任上去住,不還是在一起嗎?」

  曹雪芹心中一動,「對,」他說:「你這倒也是一個辦法。」

  「蕪湖是很大的一個水路碼頭,我哪兒也有幾個朋友,芹二爺真的要去了,我會托我的朋友照應。」

  「謝謝,謝謝!」曹雪芹緊接著說:「我是要告訴你,如果能到蕪湖,自然就能到金山寺,我可以去找老和尚,跟繡春見面,大瑞,這不是你說的好消息嗎?」

  馮大瑞點點頭,表情很沉著,看不出他此時心裡是怎麼在想。

  「如果我不能去,我另外還有個打算,我要替我娘寫封信給繡春,讓老何專程送了去。」

  「喔,」馮大瑞不免動容,「驚動太太出面寫信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打算寫些什麼?」

  「勸她回來。」曹雪芹說:「我娘親自替你們主婚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馮大瑞是真地感動了,捏著那塊玉剛卯,低著頭自語似地說:「我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了?」

  「也不用談什麼報答,只要你靜下心來,聽從我們的安排。大瑞,你能不能答應我這話?」

  馮大瑞考慮了一下,「我答應。不過,出了什麼我沒法兒辦的麻煩,我就是白答應你了。」

  「如果是那樣,我不怪你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說。」

  叔侄倆家都有喜事,但苦樂各殊,曹震是躊躇滿志,每天享受著親友的祝賀、僚屬的奉承,錦兒與翠保和衷共濟,伺候的他稱心如意,無絲毫後顧之憂。曹頫卻大鬧家務,為的是兩妾一子,無法安排的妥當。曹頫是覺得只有帶鄒姨娘去,生活起居,才能舒服,而且謹言慎行,在蕪湖與官眷往來,也不至於惹什麼是非。可是季姨娘說什麼也不肯,他說每一次曹頫有遠行,總是鄒姨娘跟了去,這回該輪到她了。遇到至親去調停,只有她一個人的話,說到傷心處,一把眼淚一把鼻涕,嚎啕不止,嚇得調停的人避之唯恐不速。

  當然,馬夫人必不可免的成了仲裁者,無可奈何之下,她只好說:「要帶都帶,要不帶都不帶。」可是棠官在圓明園護軍營當差,也未娶妻,不能沒有人照應。鄒姨娘倒很賢慧,隱約表示,萬一季姨娘一定要跟了去,她留在京裡,當然會照料棠官,只是曹頫執意不可。

  「知子莫若父。」他說:「棠官愚而狡,鄒姨娘管不住他;甚至會欺侮他的庶母。只有他生母在這裡,他念著母子之情,還肯聽她幾句。」

  「那麼,」馬夫人說:「索性把棠官也一起帶了去。」

  「辦不到的,在外的子弟,到了成年還要送進京來當差;哪有已經成年了,而且正在京裡當差,倒說又跟了出去吃現成飯的道理?」他加重了語氣說:「且不說旗下沒有這個規矩,就有這個規矩,我也不能這麼辦。到了蕪湖,我要顧公事,就顧不到他。稅關又是有名的一個大染缸,到了那裡,受奸人引誘,狂嫖濫賭,不但毀了他自己,連我一條命都怕要送在他手裡。」

  「那就沒法子了,只有都不帶。」

  曹頫想了一下,頓一頓足說:「都不帶。反正這個差事,兩年就有人『派代』,起居不甚方便,也就算了。」

  一場風波,總算不了了之。可是,這一來,曹頫就覺得更有帶曹雪芹去的必要;特的托錦兒來做說客,馬夫人覺得十分為難,將曹雪芹、杏香、秋月都找了來,一起商量。

  先問曹雪芹自己,他說:「我聽娘的意思,娘捨得我就去,不放心,我就不去。」

  「這意思你是願意去的?」

  「也不是我願意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我是看娘今年以來,身子健旺的多了,我趁這機會去歷練歷練,也幫了四叔的忙。不過,還是要聽娘的意思,娘不叫我去,我就不去。」

  「我不叫你去,你心裡一定會怨我。」

  「決不會!」曹雪芹斬釘截鐵的,「如果那樣,我還成個人嗎?」

  這句話使馬夫人深感安慰,便又問道:「杏香,你怎麼說?」

  「這裡,哪兒有我的話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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