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 |
一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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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對了!」曹震突然說道:「你以後說話也要檢點,孩子們學了樣,不懂規矩,那像個大家子弟。」 「得、得!」曹雪芹怕他們夫婦生意見,趕緊插進去打岔,「錦兒姊,回頭我得跟你談件事。」說著,牽著小犢兒的手,領頭走了出去。 翠寶不答,只看著錦兒;錦兒又看著曹震;曹震說一句,「也好。」便添上兩副杯筷,又端來一張大方櫈,上加小椅子,是小犢兒的座位。 小犢兒吃飯要人哄,那常是翠寶的「差使」。這天小犢兒格外不乖,張牙舞爪,片刻不停;曹震少不得又要呵斥了。 「快!」翠寶趕緊向小犢兒提出警告:「要挨罵了,快吃!」 小犢兒總算安靜了下來,錦兒便即問說:「雪芹,你不是說要跟我談事。」 曹雪芹是要談小蓮。但有小犢兒在,怕孩子不識輕重忌諱,到處亂說,因而默不作聲。 翠寶善體人意,看出他的心意,便低聲對小犢兒說:「咱們上別處吃去,別打攪二叔。」 等把小犢兒弄走了,曹雪芹才談到桐生與阿蓮,耽擱得太久的婚事。原來在曹雪芹第一次去熱河以前,四兒借題發揮,打傷了桐生以後,痛悔不已,除了向秋月痛哭流涕,誓言改過,請她代求馬夫人寬恕以外,對桐生仍舊深情默注,只要有機會能跟他接近時,總是體貼入微。桐生倒也是個多情種子,既難以割捨阿蓮,又不忍辜負四兒,在這種左右為難的心情之下,婚事一直拖延不決。 妙的是阿蓮與四兒,居然也能體諒他的處境,不忍逼他而又甘願等待,信心十足地覺得總有一天會等出一個結果來。 見此光景,秋月對四兒,錦兒對阿蓮都曾苦勸過幾回,不必為此癡心;那知兩人竟像約好了似的,任憑勸的人舌乾唇焦,聽的人只是不承認癡心。 日久天長,桐生也覺得這樣拖著不是回事,但終覺得這個也好,那個也好,無從抉擇。曹雪芹看在眼裡,曾催問過他好幾次,但每次都是白問。 「桐生有點神魂顛倒了,那天從馬上摔下來,也就是因為極濃的霜,在他視而不見,以致於馬失前蹄,他也把條腿摔斷了。錦兒姊,」曹雪芹遲疑了一下說:「我有個主意,你看使得使不得。」 「你沒有把你的主意說出來,我怎麼知道。」錦兒笑道:「看你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的神氣,那個主意只怕擱得太久了。」 「你別損他。」曹震說道:「桐生的事,連我都覺得不能再拖了,你且聽雪芹說,是甚麼主意?不管好歹,只要能解開這個結就好。」 受了曹震的鼓勵,曹雪芹有了信心,「他既捨不得要一個、扔一個,阿蓮跟四兒、又都癡心不死。既然如此,何不索性都成全了。」 「怎麼叫索性都成全了?」 「把阿蓮跟四兒都嫁了他。」 錦兒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,「我說你是餿主意不是?」她說:「虧你怎麼想出來的,且不說阿蓮跟四兒誰大誰小,太太能答應這麼辦嗎?」 「大小倒不要緊。桐生是三房合一子,娶個『兩頭大』算不了甚麼。」 「哼!你說的真輕巧,算不了甚麼!」錦兒正色說道:「你趁早把你的餿主意收起來,那家有這個規矩,給小廝配親,一配就是兩個?讓太太知道了,你不挨罵才怪。」 「這個主意可真是不大高明。」曹震說道:「我倒也有個主意,來齣『雙搖會』如何?」 「甚麼叫『雙搖會』?」錦兒問說。 「把他們兩個都叫了來,問他們誰肯退讓。如果都不肯,那就拈鬮,憑天斷了。」 錦兒不作聲,靜靜想了一會,忽然說道:「好,就這麼辦。」接著便露出了笑容。 這一笑洩露了機關,曹雪芹便問:「這個鬮怎麼個拈法?」 「當然是一個有名字,一個沒有名字,拈到有名字的,就算中選了。」 「那麼誰先拈呢?」 「那都無所謂。」錦兒答說:「如果是在我這裡拈鬮,當然禮讓四兒先拈。」 「是我的人,在我那裡拈好了。」 「也好。」錦兒的聲音中,顯得有些勉強。 「那就這麼說定了,明兒就拈。也了掉桐生的大事,也了掉我的心事,可以放心上熱河。」 錦兒點點頭,想了一會問道:「雪芹,照您看,桐生娶誰好?」 「我也不知道。」 「那麼你這個鬮是怎麼做法?」 問到這一句,曹震詫異,「甚麼『怎麼做法』?」他問:「還不是就照你所說的,一個有名字,一個沒有名字。還有第二種做法嗎?」 「有。」曹雪芹接口,「不但有第二種做法,還有第三種做法呢!」 「別說了。」錦兒大聲打斷:「雪芹你到底說一句,桐生是娶阿蓮好,還是四兒好。」 曹雪芹報以詭祕的一笑,反問錦兒:「你看呢?」 「四兒好。」 「四兒好。」曹雪芹笑道:「只怕言不由衷吧?」 「既然你知道我言不由衷,你就別攪局。」 「甚麼攪局?」曹震連著問:「甚麼攪局?」 「你不懂。少問。」 曹震看錦兒神色嚴重,曹雪芹卻透著頑皮的模樣,不免困惑,不知道他們叔嫂在打甚麼啞謎?看樣子錦兒很不高興,真的生了氣,實在大煞風景,因而頻頻向曹雪芹拋眼色示意。 曹雪芹自然懂得適可而止,笑一笑說:「好吧,我不攪局。在你這兒拈鬮好了。」 這一下,錦兒才回嗔作喜,但又正色提出警告:「你可別洩漏機關!」 曹震又插嘴了,「甚麼機關?」他有些不滿地,「你們倆打啞謎打得太久了。」 「是雪芹在搗亂。」錦兒問曹雪芹,「你倒說,第三種做法是怎麼做?」 「兩個都有名字,先拈後拈都一樣。」 「那才真的是搗亂了。」 「這跟你的兩個鬮都沒有名字,是一樣的。錦兒姊,你那個辦法不妥,會露馬腳。」 「那,你說應該怎麼辦?」 原來錦兒打算把阿蓮配給桐生。拈鬮時使個障眼法,做兩個沒有名字的鬮,名為禮讓四兒先拈,其實是個圈套,不論怎麼樣拈,都會落空。既然一個落空,另一個自然落實,無須再拈。 「原來這就是第二種做法,」曹震聽明白了,對錦兒說道:「你這種花樣,怎麼瞞得住雪芹?」 「至少把你瞞住了。」錦兒反唇相譏,「你不是一直蒙在鼓裡,等雪芹說破了才明白?」她緊接著又催雪芹:「快說吧,你有甚麼高明的辦法?」 「這拈鬮原是有典故,明朝末年,皇帝拜相,資格相當的人好幾個,不知排誰好,於是想出一個辦法,各為『枚卜』。皇帝設香案,供金瓶,瓶子裡裝鬮子,皇帝祭天祈禱以後,從瓶子裡拈鬮,拈著誰就是誰——」 「這不跟吏部掣簽分發一樣嗎?」曹震打斷他的話說。 「不大一樣。吏部掣簽是自己掣。咱們找枚卜的辦法,就得錦兒姊拈鬮,而且鬮子還得先給大家看過,一個有名字,一個沒有名字。」 「那怎麼行!」錦兒嚷著:「我可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,想拈誰就是誰?」 「你別忙,我話還沒有完。」曹雪芹說:「有我幫忙,包你如願就是。」 「不!你得跟我說清楚,我才能放心。」 曹雪芹教她:到了那天,先讓阿蓮跟四兒自己商量,誰先誰後?然後作鬮子驗明;到裝入瓶中時,曹雪芹使個調包的手法,將兩個鬮子變成一樣,假如阿蓮占先,兩個鬮子就都有名字。由於事先驗過無弊,另一個鬮子自然就不用拈了。反之,是四兒占先,兩個鬮子就都變成空的了。曹雪芹說:「這叫做瞞天過海。」 「法子倒不錯,就怕你弄不好當場出彩。」 「這種小戲法算得了甚麼?」曹雪芹用左手拈了幾粒杏仁,交到右手,然後又一粒一粒往左手心放,一共是四粒,捏攏拳問:「幾粒?」 「不是四粒嗎?」 「你看!」 攤開來一看,錦兒驚異的喊:「怎麼變了五粒了?」 「你再看!」 手掌一闔一放,杏仁又多了一粒,「你看,這裡還有一粒。」曹雪芹將手一翻,手背指縫中還夾著一粒。 錦兒大為高興,「你這套把戲是那兒學的,真不賴。」她笑著說:「既然這樣,索性請太太來拈鬮。」 「不!我不能幫太太作弊。」 這話在錦兒不免刺心,帶些勉強地笑道:「其實能談得好,又何必掏神使這套花樣。」 「那就再談一談。」曹雪芹說:「我回去就找秋月。」 *** 百忙中將秋月找到靜處,曹雪芹開門見山地說,他已許了錦兒,將阿蓮配給桐生,希望他勸的四兒情甘退讓,免得自討沒趣。 「芹二爺,」秋月埋怨他說:「你這件事做得有點兒冒失了;倘或四兒不願,不是變成我自討沒趣了嗎?」 「這看你是怎麼個說法,反正他要是不願意,一定自討沒趣。」 「這是怎麼說?莫非太太也答應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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