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一五二


  「你別這樣子!」莊親王說:「我索性把話說得透徹一點兒,才能攻掉你心裡的哪塊病。聖祖的實錄據在,對你父親心是傷透了,心也灰盡了。第一次廢立的時候,大受刺激,痛哭流涕,六天夜夜不能合眼;到第二次再費,若無其事,說是談笑處置而已。」停了一會,又說:「為什麼前後如此不同,就因為你父親不可救藥,君臣之意既盡,父子之情也絕,視如陌路,無足縈懷。這你不是不知道;知道了而又以東宮嫡子自居,豈非自欺?還有一層你得冷靜下來想一想,聖祖駕崩,你父親跟你都沒有封號,你的理親王是怎麼來的,不是先帝封的嗎?」

  弘皙心緒如麻,悔恨不已;思量往事,平日擁護他的那般兄弟侄子,此事都為他所怨尤,自覺為人誤的不淺。此念一生,恐懼之心,隨之而起;莊親王既不責備,也不解勸,只是默默地看著。

  在窗外窺伺動靜的楊一帆,看著是時候了,逕自推門入內,向莊親王打個千說道:「王爺怕餓了;宗人府備的有飯。」

  「好!你開上來吧,我跟理親王一塊兒吃。」莊親王又說:「我怕今天不能回去,叫人叫吃得來,你看看來了沒有?」

  「是。」

  楊一帆答應著退了出去。不一會帶著蘇拉來擺飯桌;八樣極豐盛的菜以外,還有個肥鴨燉火腿的一品鍋,一小壇陳年花雕,這都是莊親王送來的。

  「來吧!」莊親王向弘皙招呼,「咱們喝著酒聊。」

  弘皙那裡喝的下酒,但卻願意聽莊親王說話。而莊親王也正要借杯酒,談先世,來做開導,所以關照不必伺候,以便摒絕從人,密談出一個圓滿的結果來。「在帝王家,骨肉倫常之變,實在也無足為奇;大家想當皇上,自然是皇上權威,獨一無二,這個引誘,可是太大太大了。不過也不僅是為了私意,是覺得自己真有一套治國平天下的本事,想拿出來造福蒼生。」莊親王說到這裡,停下來問道:「老侄,你想當皇上,是為了什麼?你可以不答我的話,可別騙我。」

  弘皙已很明白,騙也未必騙得過去,只好老實聽他的話,默然不答。

  「大家爭著相當皇上,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壞事——我是指對天下人而言,見的那是個有為的朝代;倘或連皇上都不想當了,人家看著他可憐,他羡慕人家自由,哪個朝代,大概也就快完了。」

  弘皙拿他的話,想了一下說:「莫非先帝自信治天下,一定比十四叔強?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我看不見的。」

  「人都過去了,這是件爭不出結果來的事。我要告訴你的,本朝有過許多天翻地覆的風波,不過到頭來都有好結果。」

  「好結果?」

  「對了,好結果。」莊親王自問複又自答:「什麼叫好結果?就是與社稷蒼生有益。而這個好結果是怎麼來的,你倒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你不知道,就根本不配爭皇位。我告訴你吧,這個好結果是,爭不到的人能顧全大局,或者本人心不服,旁人覺得有害大局,不准他爭。」莊親王略停一下又說:「當初恂君王能爭不爭;如今和親王也是能爭不爭。」

  「哼!」弘皙輕蔑的冷笑,「十四叔還罷了。別的人,是財迷心竅,不說也罷。」這是指和親王弘晝而言。當今皇帝為了安撫弘晝,盡以先帝在藩邸的私財相賜,所以弘皙說他「財迷心竅」。

  「他的心竅就是財不迷,要耍不出什麼高招來,倒不如當爭不爭,見機為妙。」莊親王趁機開導:「你倒問問你自己,如果是你當皇上,日理萬機,你能頂的下來不?聽說你常常扶乩,如果軍國大計,要請教乩仙,老侄,我看大清朝天下,非斷送在你手裡不可。」

  「那——」

  「你不必辨!辨也沒有人聽。乾脆說罷,你是人家不准你爭!」這最後一句,簡直是當頭棒喝,弘皙汗流遍體,滿懷慚惶,漲紅了臉好久說不出話來。見此光景,莊親王知道已將他徹底制服了。不過弘皙的性情他也聽人說過,欺軟怕硬,剛愎自用;所以把本想加以安撫的念頭收起來,靜等他來求情,再相機應付。

  「十六叔,我斗膽得怪你,這些道理,你早該跟我說的。」

  「你這麼大人,都快做爺爺了,自己不知道輕重,還等我來說?」

  「唉!」弘皙歎口氣,「當局者迷!」

  莊親王沒有理他,管自己陶然舉杯。弘皙這時候六神無主,一會兒站起,一會兒坐下,憋了好久,終於憋不住了。「十六叔,」他說:「我想跟普二弟聊一聊。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?」

  「只要你來答應了,我自己去找。」

  「好吧!」莊親王回身向外問道:「楊府丞在不在?「「在!」楊一帆在外應身,接著推門入內。

  於是在莊親王指示之下,楊一帆將理親王弘皙帶到軟禁弘昌等人的那座院落,經過一座跨院,聽得曲韻悠揚不由得就站住了腳。

  「怎麼,還常曲子?」

  「是的。」楊一帆答說:「是顯親王,把他府上『小科班』的場面也傳來了。」

  弘皙也喜歡昆腔,便捨不得離去;凝神細聽了片刻,辨出正是「千種祿」中的建文帝在唱「慘睹」。這一折曲文共計八段,結尾都壓「陽」字,俗稱「八陽」。顯親王唱完第四段,陡然拔高,聲如裂帛般接唱第五段「小桃映芙蓉」。這段曲文,弘皙也熟,一面聽,一面在心中默念,「慚聽著哀號莽,參睹著俘囚狀,裙釵何罪遭一網,連抄十族新刑狀;縱然是天降災,消不得誅屠忒廣,狠少個裸衣擂鼓罵漁陽。」一面默念,一面卻有心驚,燕王既了帝位,建文的忠臣被戮,妻孥發往教坊;方孝孺不肯草詔,燕王威脅以滅九族,方孝孺抗言滅十族也不懼,燕王竟真的滅了他的十族。

  蒼涼高峭的歌聲,加深了弘皙的感慨,同時也加重了他的恐懼;雖未掩耳,確是疾走,不敢再聽「八陽」了。到了軟禁弘昌的那件場屋,又另是一番光景,杯盤狼藉,四個人臉上都是紅的,看來就喝得不少。

  「王爺用了飯沒有?」代做主人的何志平站起身來問。

  「我不吃。別客氣。」弘皙看著弘普說道:「普二,咱們說幾乎話。」

  「是!」弘普答應著站身,領弘皙進了西間,炕上鋪著溫軟的被褥;兩人便並坐在炕沿上談話。

  「老爺子來了,你知道不?」

  這是指莊親王,「我不知道。」弘普憤憤地說:「我實在不明白,何以事先一點兒都不透露,一直到今天才開口?」

  弘普不知道他父親說了些什麼,不敢造次,便只有付諸沉默了。

  「你應該是知道的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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