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一五〇


  「那麼,去年端慧太子薨逝,王爺,你是怎麼個想法?」

  「我心裡在想,這下皇位怕要動了。過了幾天,理王約我吃飯,跟我說:老四,等我一年之後接了位,把你晉為親王。我說,那敢情好。以後理王就常來請我過府去玩,差不多每回都要唱戲,玩得很晚才回來。」

  「就是玩玩嗎?」

  「還有什麼?」

  方觀承抱以歉然的一笑,又問:「今天呢?是理親王請王爺你來得,還是只為了宗人府的通知?」

  「都不是。是我大哥告訴我,一定要來。」

  「王爺的意思是,如果昌貝勒不關照,就不來了?」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

  由遠而近,已問到眼前,方觀承覺得夠了,便向何志平示意,把問答變個體裁,化成自白的親供。何志平的筆下很快,真可說是一揮而就,一筆趙松雪的行楷,漂亮整齊,弘皎毫無困難的讀完,指出一點,要求修改。

  「別提今天是我大哥叫我來的。」

  「好!」方觀承很快地答應,「只說接到宗人府的通知,自然應該來。」

  「對。」弘皎問說:「還有什麼事?」

  「沒有了。王爺請回北屋吧!」方觀承又說:「請王爺順便跟昌貝勒說一聲,他如果願意看你的親供,就請過來。」

  等楊一帆送他回北屋時,只見弘升、弘普埋頭在寫親供,弘皙、弘昌則坐在遠處,促膝而談,一見弘皎,兩個人都抬起眼來看著他。

  「老四!」弘昌問道:「你說了些什麼?」

  「話很多,」弘皎老實答說:「方問亭托我帶話,大哥你願意看我的親供,就請過去。」

  弘昌看了弘皙一眼,取得了默契,點點頭說:「好!我去看。」

  依舊是楊一帆陪著到南屋。方觀承對他比對甯郡王還恭敬,等他一進門便跪下說道:「給昌貝勒請安。」

  「別客氣,別客氣。」

  「請上座。」

  等弘昌在弘皎原坐之處坐定,也重新喚了茶,何志平便向楊一帆使個眼色,雙雙彎腰後退,悄悄踏出門檻,而且順手輕輕的將屏門掩上。方觀承改了稱呼,「昌大爺!」他歎口氣,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神情,「你怎麼也跟理王在一起淌渾水呢?」

  「你這話什麼意思?」

  「我是懷念怡賢親王待我的好處,不能不替昌大爺你著急。」方觀承緊接著說:「如果說,先帝虧待了廢太子,可沒有虧待怡賢親王。」

  弘昌不作聲,停了一下才說:「先王當初受了怎麼樣的委屈,你總知道吧?」

  「我知道。老王回鶻先帝,逾于常格;先帝酬庸老王,也逾于常格。上一輩的恩怨都有了很好的交代;請問昌大爺,理王又有什麼逾于常格的恩惠到你身上?」

  弘昌語塞,但臉上卻仍是不以為然的神氣。

  「也許,」方觀承毫不放鬆,緊接著說:「理王許了昌大爺,他一登大位,封你親王世襲罔替。那是件很渺茫的事,俗語說:賒一千不如現八百,你拿現成的一個貝勒去賭哪個不知道在那兒的親王,豈非太不划算了嗎?」

  這話說中了弘昌的心病;而口頭上還不肯承認,「我是抱不平,」他說:「並非貪圖富貴。」

  「不貪富貴,性命總要的吧?昌大爺啊昌大爺,你簡直在玩兒命!」

  弘昌勃然變色,「你們敢把我怎麼樣?」他急促的責問。

  「昌大爺這話錯了。身為臣子,無非遵命行事。」方觀承從從容容地說:「皇上仰體先帝晚年寬猛相濟之心,克保親親之誼,是故處處委曲求全,而且加恩九族,不吝爵祿,就像昌大爺,你這個貝勒不是今上封的嗎?」

  弘昌語塞。原先那股盛氣一泄,心裡不免嘀咕;自己想想,實在也稍嫌魯莽。但事已如此,也只好寄望在理親王弘皙身上了。

  「現在你說什麼我都不必辯。反正誰是皇上,誰的話就有理;將來理親王又有一套話,一樣也是振振有詞。」

  「哼!」方觀承冷笑一聲,接著用微帶訓斥的語氣說,「你以為理親王還有將來嗎?真未見有執迷不悟如此者!」

  這一下,弘昌才真的害怕了。不過,他還是只能用大言悚赫,「莫非還敢殺親貴?」他說:「還敢挑起天怒人怨的倫常骨肉之禍?」

  「禍福無門,維人自招。不必提一個『殺』字,也僅有讓人吃不了兜著走的處置。」弘昌想到當年被圈禁的滋味,不由得一哆嗦;洩氣的模樣落在人家眼中,就連色厲內荏的空架子都支不住了。

  見此光景,方觀承放緩了神色說道:「昌大爺,這下你才知道,我是好意了吧?」

  「你也是先王賞識的人,我沒有說你不是好意。不過,光說也沒有用。」

  「當然我要替你想法子。」方觀承接口說了這一句;略作沉吟,方又說道:「禍是已經闖出來了,只有期望將來還有將功贖罪的機會。」

  「將功贖罪?」弘昌問道:「你們打算給我安上一個什麼罪名?」

  除非弘昌能說一句「我沒有罪」,如果承認有罪,這罪名當然輕不了。可是,他心裡七上八下的盤算了好一會,始終沒有膽量說一句:「我沒有罪!隨便你們怎麼辦好了。」

  「昌大爺,人孰無過?過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改過就從這會兒開頭。」

  「怎麼改法?」弘昌情不自禁的問。

  「喏!」方觀承將現成的紙筆往前一推,「昌大爺,你先寫個親供。」

  弘昌不作聲,一隻筆拿起又放下,放下又拿起,最後終於不能不向方觀承請教了。

  「問亭,你說該怎麼寫?」

  「無非悔悟之詞,只說誤信人言,不知輕重好了。」方觀承又說:「你寫完了,我再替你斟酌。」

  弘昌的書讀得比弘皎好,但這篇親供一句一停頓,寫得極慢,直到日落時分,方始寫完。「問亭,」弘昌平時的矜躁之氣,絲毫不存,低聲下氣地說:「你替我好好改一改。」

  「是。昌大爺的事,我沒有不盡心的。請放心好了。」

  「還有件事,」弘昌臉上很尷尬的,「能不能另外替我找間屋子?我不能回北屋。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我怕見理王。」弘昌答說:「他要問我是怎麼回事?我怎麼說呢?」

  「那麼,理王如果問,昌貝勒在那兒,我們可怎麼說呢?總不能照實回答,說你怕見他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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