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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一四二


  「嗯!」曹雪芹有些躊躇了,想了又想,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:「震二哥,參與人的隱私,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,而況他們幹的是玩兒腦袋的事。」

  「你怕甚麼?有王爺做主。」曹震又說:「這件事辦完了,有你的好處。」

  聽說有平郡王做主,曹雪芹的疑懼稍減;但他一向喜歡光明磊落,覺得類此行徑,是小人之所為,因而雖默默同意,臉上卻總帶著不甚情願的神氣。

  曹振閱歷甚深,而況是從小看著曹雪芹長大的,自然能從他臉上看到心裡。他在想,幹這種事,全靠自己處處留意,隨機應變,方有所獲,如果漫不經心,毫不起勁,露了行藏,那就無益有害了。

  曹雪芹的性情,不是幹這種事的人,曹震不免氣沮;心想,不必強人所難吧!但想來想去,想不出可託以腹心而能打入安泰家乩壇的人,不用曹雪芹便是放棄大好機會。既然如此,說不得只好想法子鼓舞他了。

  略一思索,他有話說了:「雪芹,你不是最好奇嗎?這件事是千載難遇的奇事,它會怎麼變化,你最先知道,這還不能讓你過癮嗎?」他極力慫恿,「你倒想想,自古以來,有皇上當得好好地,忽然說,皇位不能傳給兒子,要傳位給別人了,有這種奇事嗎?」

  「那也不足為奇,」曹雪芹答說:「宋朝的『金匱之盟』就是。」

  曹震自然不知由此一段史實,當即問說:「那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宋太祖的杜太后,臨終以前把宋太祖找了來,說國賴長君,你將來傳位給老二匡義;匡義傳位給老三光美;再傳位給你的兒子德昭。宋太祖很孝順,表示遵命照辦。於是把『半部論語治天下』的趙普找了來,那杜太后的遺命寫了下來,藏入金匱。這就是『金匱之盟』。」

  「後來呢?」

  「後來,自然是宋太宗得了皇位。」曹雪芹又說:「『燭影搖紅』是樁疑案。不過既有『金匱之盟』,大家也就沒話說了。」

  「原來是『燭影搖紅』啊!」曹震有理會了,「再以後呢?傳位給誰?」

  「宋太宗傳子而非傳弟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那是因為趙普的一句話:一誤不可再誤。」

  「意思是宋太祖傳弟而不傳子是錯了;勸宋太宗不能一錯再錯。」

  「就是這個意思。」

  「那就對了。現在跟當年就是不一樣。當今皇上就是不願意當宋太祖,連一錯都不肯錯。好戲在後頭呢,你難道不想在其中演一角;所謂『躬逢其盛』,我都替你可惜。」

  一番話將曹雪芹說的好奇心大發,終於有了躍躍欲試的勁道。不過他也抱定了一個宗旨,只作旁觀,絕不參預,只當助手,不作主張。

  於是第二天下午,曹震備了一份珍貴的土儀,帶著曹雪芹去拜訪安泰。曹震的禮貌周到;曹雪芹氣度安詳,在在給了安泰極大的好感。談到扶乩,曹雪芹有問必答,頗為內行;不知不覺,暮色降臨,曹震起身告辭。

  「別走,別走!在這裡便飯。」安泰伸手做個阻攔的姿勢,「今天晚上是壇期,你們不可錯過。」

  意思是說,有甚麼疑難之事,正好乘此機會,請降壇的乩仙,指點迷津。曹震便欣然答說:「是,是,真是不可錯過。不過初次拜候,便要叨擾,成了惡客了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,吃頓便飯,算得了甚麼。可有一句話,我得先說,今兒沒有酒。過一天咱們好好兒喝。」

  「是的。喝得滿臉通紅,瞻仰乩壇,未免不敬。」

  「這倒也不能一概而論。如果是濟顛降壇,總得叫人陪他喝一陣。」安泰又說:「我是因為曾經有人喝醉了,頂撞乩仙,後來出了事,所以不得已立這個規矩。」

  於是早早吃了飯,閒坐喝茶時,賓客漸集,都是來趕壇期的;曹震的熟人很多,曹雪芹卻一個不識,便悄悄退避一旁,冷眼旁觀。

  「令弟呢?」他看見安泰在問曹震。

  「在這兒。」曹雪芹不待曹震開口,便即現身上前:「安三爺有話吩咐。」

  「我給引見兩個朋友,都是敝壇的好手。」

  這兩個人便是所謂「江湖游士」,一個叫張友龍,一個叫何彤。都在四十歲上下,儀表都還不俗。

  彼此互道了「久仰、幸會」,只聽安泰高聲說道:「時候差不多了,各位請吧!」

  賓客隨著主人家領導,來到假山上一座閣子中的乩壇,燒香焚苻,由何彤坐上手;張友龍作下手,在大家屏息等待之中,乩筆動了。

  「萬乘棄草芥,一擔裝山河,自古帝王宅,相殘骨肉多。」降壇詩以後,乩仙報名,「老衲應文是也!」

  這時便有人竊竊私議;曹震也低聲問說:「這老和尚是誰?」

  「是給燕王奪了天下的明惠帝。」

  就在這時候,有個聽差在安泰耳際不知說了句甚麼?安泰隨即疾趨而出;過不多久,陪著一群賓客復回乩壇。為頭的中年人長得極高,瘦削的臉,膚色極白,兩耳貼肉,雙眼上插,一幅不愛理人的模樣。

  「這是誰?」曹雪芹低聲問說。

  「你沒有見他『臥龍袋』下一截黃帶子?你想還有誰?」

  原來他就是理王!曹雪芹心想,這晚上有好戲看了。

 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,「好戲」似乎便上場了。只見理親王一看從乩盤中錄下來的事,頓時臉色大變;左右隨從及安泰亦都顯得很緊張了。

  其時乩筆又動了,是催人發問:「諸居士有待老衲說法者乎?尚有滇南傅洽大師之約,不克久待也。」

  催歸催,沉默歸沉默。因為不知乩仙來歷的人,不敢隨便說話,知道的因為牽連著建文遜國之事,怕觸犯時忌,更不敢隨便開口。這樣冷著場,使得安泰大為不安;舉目環視,一眼發現曹雪芹,臉上立即顯得輕鬆了。

  「老弟,」他走過來輕聲說道:「你總知道這位乩仙是何方神聖?來,你上!」

  曹雪芹還在躊躇,發覺曹震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一把,那就不必推辭了。走上前去行禮通誠,心想,最好問些無關宏旨的話,千萬別惹是非。

  「上仙自稱法號,那麼,谷王開金川門迎燕王進城,上仙出亡是確有其事囉?」

  「久成定論,何勞查問?」

  這樣的口吻,似乎不太客氣,曹雪芹心裡在想,這上手何彤有些可惡,不妨出個難題考一考他。轉念又想,在這種場合,謹慎為妙,忍一忍不必多事。

  於是他又問道:「世傳上仙出亡,是由傅洽大師剃度,可有這話?」

  「若非傅洽剃染,何致繫獄多年?」

  依然是詰責的語氣,但曹雪芹仍舊忍住了,「鄭和七次下南洋,」他問:「是為訪求上仙蹤跡?」

  「然也。」

  「胡瀅呢?遍走天下二十年之久,想來一定尋到上仙了?」

  「試猜之。」

  這又是故意刁難,曹雪芹心想,若說遇見,他可說沒有;若說沒有,他又可說有,反正總要給人一個沒趣,不如不猜。

  「弟子愚昧,請上仙明示。」

  「胡瀅於永樂二十一年還朝,星夜馳赴宣化,吾四叔夜半披衣召見,即此一事,思過半矣。」

  乩仙所說的「吾四叔」,即指先封燕王,後來稱帝的明成祖。「靖難之變」既由金川門入南京,宮中大火,火熄獲屍體一具,指為建文自焚的證據。其實這是皇后的遺屍,建文帝已削髮為僧,取法名應文,渡江遠走西南。為之剃染的是高僧傅洽,因而繫獄十六年,後由助燕王取天下的姚廣孝求情,始獲釋放。

  為了訪尋建文蹤跡,除遣太監鄭和出海以外,並派都給事中胡瀅,以訪「仙人張邋遢」為名,遍行天下州郡鄉邑,隱察建文藏身所在。永樂二十一年還朝,其時成祖親征漠北,駐蹕宣化,得報胡瀅一到,不及等到天明,便即召見,漏下四鼓,方始辭出。

  顯然的,胡瀅已覓的建文,並獲保證,絕無再爭天下之心;此所以星夜馳謁,為的是向成祖報喜。

  其時乩筆又動,判的是:「爾尚有所詢否?」

  好勝的曹雪芹,本來已不想問了;看乩仙這樣語氣,不能不有所表現,想了一下問說:「上仙即棄萬乘如草芥,又如何『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』?有不捨之意?」

  降壇詩中那一句:「一擔裝山河」,原是由一本家喻戶曉的雜劇「千鍾祿」,又名「千忠戮」的曲文,就是曹雪芹所唸的那一句「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」套來的。與「萬乘棄草芥」自相矛盾,看來不易回答。

  不過何彤是個中高手,乩筆動處,判下兩句:「皇位可棄,吾土吾民不可棄。」

  一看是這話,曹雪芹立即警覺,再問會有「至干未便」的話出現;當下表示誠服,行禮而退。

  這時安泰上前祝告:「弟子知道大仙跟傅洽大師有約,不敢久留,只不知何時能請仙駕再臨?」

  乩仙的答覆是:「問我何時復降?總歸有日重來。人間遊戲識英才,欠我壇前一拜。」

  曹雪芹上口便知,是半闋「西江月」;心中自語:這「雄才」不知說誰?反正決不是指自己,因為早在壇前拜過了。

  念頭尚未轉完,乩筆又動;續寫那首「西江月」的後半闋:「舊日燕享未到,今朝北國低徊;高牆幽死有餘哀,嫡子東宮猶在。」

  這就很明顯了,所謂「雄才」指的是一向以「東宮嫡子」自居的理親王弘皙。轉眼看時,弘皙已疾趨上前,拜倒壇下,唇吻翕動,是在默禱。

  「鑑子心誠,來日三鼓,且復一行。老衲去也!」乩筆戛然而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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