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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「是。」嗣皇帝先磕一個頭,然後接過那三冊「治國金鑑」,畢恭畢敬的捧在頭上。

  「你先起來,拿前面的幾篇硃諭讀一讀。」

  嗣皇帝答應著,將「治國金鑑」置在方桌上,翻開第一冊站著細讀。第一篇開頭寫的是:「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初一書諭諸皇子、議政大臣、大學士、九卿、學士、侍衛等,」接下來便是譴責「八阿哥允禩」與皇太子為仇,看到「觀伊等以強凌弱,將來兄弟內或相互爭鬥,未可定也」,不由得毛骨悚然,聖祖似已預知身後有骨肉之禍,但似乎只是懷疑允禩及皇長子允禔會殘殺手足。所以在廢太子以後,緊接著嚴譴允禩二子。卻不知懷有異心的,另有其人,雖說人定可以勝天?冥冥中造化弄人,變換不測,天命敢不敬畏?

  接下來是一段意味深長的話:「世祖六歲御極;朕八歲御極,具賴群臣襄助,今立皇太子之事,朕心已有成算,但不告知諸大臣,亦不令眾人知,到彼時爾等自尊朕旨而行。」

  這是不是指在康熙四十七年時,胤禎便已為聖心所默許?嗣皇帝停下來細想一想,方知不是,所謂「已有成算」,仍是預備第二次立「允礽」為太子。

  第二片上諭長達三千餘言,記明日期是在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,已在二次廢太子五年之後。嗣皇帝曾在「聖祖實錄」中仔細讀過,他的記性極好,這篇長諭幾乎可以背誦,無需再讀。但正當要跳過去看另一篇時,發現有幾行字加著密圈,這就不容他不細看了。

  加圈的那幾行字是:「今臣奏請立儲分理,此乃慮朕有猝然之變爾!死生常理,朕所不諱,惟是天下大權,當統於一;十年以來,朕將所行之事,所存之心,具書寫封固,仍未告竣。立儲大事,朕豈忘也?」讀到此處,嗣皇帝恍然大悟,這三本冊子題名「治國金鑑」,正就是聖祖當年將「所行之事,所存之心」,一一筆錄,賦予繼位之子,奉為施政圭臬。由此以論,聖祖殯天之後,繼位的人,自然應該就是持有這三冊「治國金鑑」的人。

  然則今天這三本可以視之為傳位憑證的冊子,能到自己手裡,真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。轉念到此,對允禵的感激之忱,充塞胸臆,激動不已;轉過身來,又磕下頭去。

  允禵卻避而不受,從側面將嗣皇帝扶了起來,挽臂復歸座位,方始問說:「你知道不知道,我為甚麼把這三本冊子傳給你?」

  「十四叔是期望我能恪遵聖祖的遺訓。」

  「不錯!」允禵極欣慰地,「你能明白我這番心,足見我是做對了。」

  「十四叔,我在想,聖祖二次廢立時,曾有『前次廢置、朕實憤懣;此次毫不介意,談笑處置而已。』的話,想來是因為儲位有歸有歸,國本已定,所以有這樣寬舒的心情。不知道我的想法對不對?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那年——」允禵忽然問說:「你今年多大?」

  「二十五。」

  「康熙五十一年,我也是二十五歲。」允禵徐徐說道:「就從那年起,不論巡幸到那裡,隨扈都有我。聖祖常在不經意中,隨事施教:『記住,要這樣辦!』不過聖祖的意思是,我總得辦一樁大事,一則是歷練,看看我挑的起挑不起這副重擔,再則是讓我立了功,才壓得住大家。到了康熙五十四年,機會來了,策望阿喇布坦造反;聖祖就決定讓我領兵征討。」

  「此役只許成功不許失敗,所以種種部署、格外周詳,調兵屯糧,三年之久,才准我用正黃旗,意思是代聖祖親征。等凱旋還朝,聖祖就要內禪了,那知道為山九仞,功虧一匱——」談到這裡,允禵悲從中來,雖未放聲一慟,卻是哽咽難言了。

  嗣皇帝的處境很尷尬,既不能代父認篡竊之罪;又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安慰允禵,只低著頭說:「十四叔,你太委屈了!大家都知道。十四叔的讓德,與吳泰伯並足千古。」

  這句話倒是說到了允禵心坎裡;「我也是以社稷為重,所以忍讓,總之,是天意!」他說:「遺詔到達軍前,是清字;我的名字跟你阿瑪的名字,聲音相同,軍中歡聲雷動,有人就改口稱我『皇上』。只有年羹堯知道,第二字的一邊是真假的『真』;而不是貞堅的『貞』」。

  (﹡邱註:雍正,名為胤禛;十四,為胤禎,雍正帝同母之弟,受爵恂勤郡王。康熙晚年奪嫡時期勢力較大,任大將軍,曾與胤禛競爭儲君之位。雍正帝胤禛即位後奪其兵權,令其留東陵為康熙守靈,避帝名諱改為允禵。)

  聽到這裡,嗣皇帝整頓全神,側耳屏息,不想漏聽下面的每一個字——先帝得位以及固位的經過,包括殘手足、殺功臣的前因後果,他大致都已默識於心,唯獨年羹堯緣何恰好成為「撫遠大將軍」的副手;而又恰好成為先帝監視「撫遠大將軍」的「鷹犬」,是機緣巧合還是有意安排?倘為前者,機緣又在何處?年羹堯帶兵,雖有令出必行的長處,但驕恣貪酷、瑕多於瑜;以聖祖知人之明,又當人才正盛之際,何以偏偏重用這麼一個庸才?

  如說是有意安排,安排的又是誰?自然是聖祖。然則作此安排的用意又是甚麼?這個存在嗣皇帝心中多年,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團,馬上就可以揭曉,自然興奮不已。

  「十四叔,你慢慢兒談。」嗣皇帝親自斟了一杯茶,一面雙手奉上;一面說:「有些事,如果十四叔你不說,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了。」

  允禵點點頭,啜了一口茶,抬眼望著室中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不可與言而與之言,謂之失言;可與言而不與之言,謂之失人,而且也是失己。年羹堯甚麼翰林!不學無術,不識人,亦不識時;如今想起來,在哀詔到西寧,大家都當我已繼位,只有他的態度與眾不同的那天,就註定了他不會有好下場。」

  「這話,」嗣皇帝怕話頭中斷,特為接一句:「十四叔,這是怎麼說?」

  允禵想了一下徐徐說道:「當時談到繼位,你十五叔以下,根本就不為聖慮所及,因為——」。

  ***

  因為年齡的緣故。原來康熙朝自皇長子允禔,至皇十四子胤禎(允禵),一個緊挨著一個,年齡相差不大;甚至有兄弟同年而只差月份的,如皇六子與皇七子、皇九子與皇十子、皇十一子與皇十二子都是同歲。但皇十五子比胤禎小五歲,這樣,正式以胤字排行命名的二十四皇子,便自然而然的分成了兩類,胤禎以上是聖祖的「大兒子」,皇十五子以下,是聖祖的「小兒子」。當康熙五十一年第二次廢立時,皇十五子才十八歲,又那麼多封爵分府的胞兄在前,更顯得他是個「孩子」,那裡有甚麼繼承皇位的資格?比他小的,就更不必談了。

  可是,年齡太大也不行。聖祖自太子廢而復立;立而復廢,耗盡心血,兼以大病一場,身子大不如前,諸般舉措,力不從心,這時才想到繼統之主,第一要緊的是精力!倘或中年繼位,就算英明強幹,勵精圖治,無奈老之將至,年紀不饒人,縱有作為,亦復有限。因此,選中了「大兒子」之中最年輕的一個:皇十四子胤禎。

  胤禎生於康熙二十七年;胤礽二次被廢時,他才二十五歲,年富力強,大有可為。當然,胤禎之入選,不盡是由於年齡,亦因德行才智,處處有過人之處。而最難得的是,胤禎有兩個特具的條件,為他的諸兄所不及;而可以為聖祖消除身後之憂的。

  第一個是,胤禎在弟兄中的人緣最好,敬兄友弟,處處為他人打算,尤其是聖祖最顧慮的皇八子胤禩,自絕覬覦大位之心以後,傾全力支持胤禎;所以只要傳位給胤禎,就絕不會有他常告誡諸子的,「將朕遺體置於乾清宮內,爾等束甲相攻」的情況發生。

  第二個就更不容易了。原來聖祖亦知皇四子胤禛,生性喜怒不定,弟兄中或者怕他,或者討厭他,他亦沒有把任何弟兄看在眼中,所以隨便那一個皇子繼位,在他都會發生糾紛,而唯一的例外,是胤禎,因為是他的同母的小弟弟。

  ***

  「聖祖晚年,常跟你祖母說——」

  嗣皇帝的祖母,便是先帝與胤禎的生母;後來被尊為仁壽皇太后而不願接受的德妃。聖祖先后四后皆崩,妃嬪中為他視作「老伴」,可談論「家務」的,一個是德妃,一個是皇五子與皇九子的生母宜妃。聖祖的心事,只跟她們談過——尤其是德妃;因為她是未來的皇太后。

  「從古以來,只有太上皇帝,沒有太上皇后。要有,」聖祖對德妃說:「就是你了!」

  原來聖祖的打算是,到七十歲禪位於胤禎,那時德妃母以子貴,變成了曠古所無的太上皇后。至於所有皇子,他亦都顧慮周詳,有個比明太祖分封諸子,守住一座「鐵桶江山」更為高明的安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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