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一五


  是如此恭順的措辭,嗣皇帝更放心了。正在思索如何在進一步求證時,弘明卻又開口了。

  「有件事回皇上,臣去年得子,是阿瑪親自命名的——」

  「啊!」嗣皇帝失聲而言:「十四叔的心情,我明白了。」

  胤禎為他的這個孫子,命名為「永忠」;忠當然是忠於國,不正就是為了「社稷至重」嗎?

  「我先封你貝子,好好當差,自然有你的好處。你回去跟你阿瑪說,我馬上讓內務府找好房子,明天進城先委屈住一下。」

  將胤禎接進宮,安置在已成「潛邸」的「乾西二所」——嗣皇帝在乾清宮南廡席地居處,太后看守乾清宮的任務告一段落,已遷回景仁宮,皇后移居西六宮的長春宮,拿空出來的「乾西二所」供胤禎暫住,是嗣皇帝拿他當「自己人」看待的意思。

  幽禁已久的胤禎,複入大內;千門萬戶,記不起哪年哪月到過?眼中繚亂,心頭迷茫;坐在回廊轉交之處,望著聳起于藍天白雲之間的屋脊,要思索一下,才認出那是乾清宮。

  「阿媽,外面風大,屋裡坐吧。」

  胤禎黯然無語,懶懶的站起身來,望著弘明,好一會方始開口。

  「什麼時候去行禮?」

  「皇上交待,先請阿瑪好好兒息一息——」

  「息什麼?」胤禎打斷他的話說:「這十三年,息的還不夠嗎?」

  「皇上的意思,似乎是他先要來看了阿瑪再說。還有皇后,也要來見阿瑪。」

  提到皇后,胤禎的興致好了些,「我還沒有見過呢!聽說挺賢慧的。」他問:「他們什麼時候來?」

  「大概等擺完供就來了。」

  祭祖謂之「擺供」;早午晚一日三祭,夕祭申初,看天色應已祭過。

  果然,剛回進屋去。便有太監來報,帝后雙雙駕到。胤禎有些躊躇,不知是應該迎出去,還是安坐不動?想了一下,採取折衷的辦法,只站起身來等。

  這時,弘明已經迎出去了,只聽得一聲:「伊裡!」是弘明跪接,嗣皇帝用滿洲話吩咐他「起身」。接著便問:「你父親呢?」

  「在裡面。」

  「還有什麼人?」

  「沒有別人。」

  「那麼,」嗣皇帝喊:「牛順!」

  牛順「乾西二所」的首領太監,立即響亮的答一聲:「在。」

  「回避」。

  「喳!」

  【第十章】

  太監與宮女頓時都躲遠了。胤禎在屋子裡聽得很清楚;正在納悶,不知道嗣皇帝是何用意,門簾一掀,出現一條高大的人影,是嗣皇帝;背後是皇后,白帕蒙首,身材也不矮。屋宇陰暗,面貌卻看不清楚。

  「十四叔」!嗣皇帝進門便即跪下,接著皇后也下跪了。

  胤禎到吃了一驚,身不由主地,身子也矮了半截,口中說道:「萬不敢當」。

  人已下世,恩怨都泯,而嗣皇帝這一跪有代父謝罪之意。一切不盡之意,在這片刻之間都表達了。

  「快請起來!」胤禎扶著嗣皇帝的雙臂,低聲說道:「國體有關,傳出去很不合適。」

  於是叔侄兩廂催其身,皇后有嗣皇帝拉了一把,方能站起,卻又要以家禮見叔翁。胤禎再三辭謝,終於側身而立,受了皇后的半禮。

  接著是三個皇子來拜見。嗣皇帝已有三子,長子永璜八歲;幼子出生才三個月,尚未命名;次子就是皇后所出,為先帝視為「瑚璉之器」的永璉。胤禎亦聽說過這回事,因而格外注目。

  那永璉看上去像是個十歲左右的大孩子,其實只得五足歲兩個月,生的方面大耳,十分體面;不但極懂規矩,而且全不「怕生」,叫一聲「十四爺爺」有模有樣地撩起白布孝袍下擺,磕下頭去。

  「好了,好了!」胤禎頗為高興,一把將他拉了起來,攬入懷中,親了一下,摸著他的腦袋問道:「你今年幾歲?」

  「六歲」。

  「六歲不該念書了嗎?」

  清朝的家法,皇子皇孫六歲就傳在乾清門東的上書房上學,永璉卻是嗣皇帝自行課讀,「早就念了。阿瑪叫我念唐詩」。接著,永璉便朗朗然的念道:「『禦露凋傷楓樹林,巫山巫峽氣蕭森——』」居然是杜甫的「秋興八首」。

  「禦露凋傷楓樹林」七字入耳,胤禎心中一動,用個嘉許而攔阻的手勢,讓永璉停了下來,然後看著皇后問道:「他是那個月生的?」

  「六月」。

  「喔!」胤禎點點頭,生於盛夏,與「玉露」、「楓樹」都無關,他覺得自己是過慮了。

  「十四爺爺,你抽煙!」

  胤禎不過手剛一伸,永璉便已將他掖在腰帶中的那竿玉嘴方竹的短旱煙袋抽了出來,送到他的手中。

  六歲的孩子如此機敏實在可愛,胤禎毫不遲疑的將系在項上,掛在胸前的一塊玉珮取了下來,扒開他的小手,納玉於掌,然後握緊了他的手說:「好好兒留著玩,別弄丟了。」

  「喲!」皇后急忙說道:「十四叔怎麼把爺爺賞的玉,給了孩子?」

  這真是其詞有撼,其實深喜。原來胤禎生於康熙二十九年戊辰,生肖屬龍,自他三十一歲那年,授為「撫遠大將軍」,特准用正黃旗,暗示等於御駕親征,滿朝文武,便知天命有歸,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入覲,兩個月後便是他的生日,聖祖特賜一枚美玉所雕的蟠龍玉珮,表面似乎因為他肖龍,所以賜此珍玩,其實是再一次的宣佈,傳位於胤禎的決心未變。如今用它來賞永璉作為見面禮,其中深意,不言而喻。

  「永璉!」皇后莊容教導:「給十四爺爺磕頭!一輩子都別忘記十四爺爺成全你的恩德。」話剛完,永璉已規規矩矩的跪下磕頭,胤禎一把將他拉了起來,摸摸他的腦袋,說聲;「乖!好好玩兒去吧。我跟你阿瑪有話說。」

  這是暗示,皇后亦須回避。等一雙母子退了出去,嗣皇帝隨即向胤禎請個安說:「太祖高皇帝的天下,不想落在我的肩上,真有恐懼不勝之感。請十四叔教誨!」

  「這也是天意!」胤禎略有些迷茫的神情,「十三年積下來,我的話很多,一時還不知道打那兒說起。你先請坐!」

  「是。」

  嗣皇帝悄悄走到廊上,細心察看,看侍衛、太監卻都是遠遠站著,不至於會聽到屋子裡的談話,方又回了進來,在胤禎身邊的白布棉墊子上,半跪半坐。

  這是胤禎手中已多了一個小小的錦袱,「你阿瑪幾次想要我這包東西,我看得嚴,才能留到今天。」胤禎略停一下又說:「即是天意,我今天就傳了給你吧。」

  說完,他站起身來,將那錦袱置在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上;然後甩一甩衣袖,在桌前恭恭敬敬的磕下頭去。

  這時嗣皇帝亦已起立,見此光景,急忙也跪了下去,心裡是又興奮、又好奇,不知道要傳給他的是什麼?

  「你也該行禮」。胤禎說道:「我傳給你的是聖祖仁皇帝的手澤。」

  一聽這話,嗣皇帝就胤禎剛才所跪之處,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。禮畢仍舊站著,等待授受。

  於是胤禎鄭重其事的揭開錦袱,裡面是三本毫不起眼的冊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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