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一三


  於是派人將王定乾、張太虛清到內務府,找了一間極隱秘的屋子相會,主客三人,容顏慘澹,目光閃爍,一派風聲鶴唳、草木皆兵的表情,不過,客人是真的膽戰心驚,而主人是有意做作。

  「兩位道長,咱們三年相交,分手就在今日。」莽鵠立招招手,將他倆喚到面前,放低了聲音說;「今天晚上就走!到時候我會派人來,這故事千萬不能讓人知道!走漏風聲,不但兩位有不測之禍,我這從井救人,也就太冤枉了。」

  字字驚心的這番話,聽得兩位道士神色大變。費解的是,何謂從井救人?不過多想一想,也就明白,莽鵠立的意思,無非私縱他們兩人潛逃,願意頂罪而已。這不是能裝糊塗的事,張太虛說:「我們走了,連累大人,於心何忍?這件事萬萬不可!」王定乾說:「大人從井救人的德意,感激不盡!我在想,此恐非一走能了之事。」張太虛心想,是啊,兩家的師傅走了,留下了徒子徒孫怎麼辦?轉念到此,跟王定乾的想法一致了,三十六計,走為「下」策。

  「大人,」他問:「我跟太虛走了,留下來的人怎麼辦?」

  莽鵠立早想到它會問這句話;也等著他問這句話,一聽把頭低了下來,黯然無語。

  王張二人,相顧悚然,同時更堅定了無論如何要在莽鵠立身上,求得個平安無事的決心。

  「大人,萬事瞞不過你,藥是王道的,用的霸道,有什麼辦法?保親王最通情……」

  王定乾的話未說完,張太虛邊大聲糾正:「皇上!」

  「是!是,」王定乾忙不迭的更正,「皇上最通情達理,如果大人能、能把用藥過量,才出了這麼個大亂子的緣故,跟皇上婉轉奏一奏,也、也許就沒事了。」

  莽鵠立一直作出極為關心的神情傾聽著,聽完更深深點頭,可是旋即緊縮雙眉,來來回回的踱方步。

  突然,他站住腳,面色在自信之中透著憂慮,「皇上已經有話,太監當中,誰要是拿外頭的事情,到裡頭去說一句,馬上處死。照這樣子看,」莽鵠立停了一下才說:「兩位如果至至誠誠做到一件事,我怎麼樣也要把這個請求下來。」

  「怎麼不至誠?」張太虛抗議似地,「大人這話,可是太屈我們的心了!」

  於是忙許立將他們留在原處,隨即進乾清宮去複奏。約摸一頓飯的功夫,有個蘇拉來陳設香案,這表示將有上諭宣示,張、王兩人不免驚異,莫非明正典刑,降旨賜死?正當心裡發慌,臉色發青之際,莽鵠立回來了;後面還有個太監,是內奏事處的首領趙德光。

  作者的張太虛、王定乾急忙站立起來,迎上前去,莽鵠立不待他們開口發問,便以眼色示意;由趙德光在,不必多言。接著走到香案後面,朝南站定。

  「張太虛,王定乾聽宣!」

  「是。」張、王二人答應著,朝香案並排跪下。聽莽鵠立朗聲念道:

  皇考萬歲餘暇,聞外間爐火修煉之說,聖心深知其非,聊欲試觀其術,以為遊戲消閒之具,因將張太虛、王定乾等數人,置於西苑空閒之地,聖心視之,於非優人等耳!未曾聽其一言,未曾用其一藥,且深知其為市井無賴之徒,最好造言生事,皇考向朕與親王面諭著屢矣!今朕將伊等驅出,各回本籍,令莽鵠立傳旨宣諭,伊等平時不安本分,狂妄乖張,禍世欺民,有幹法紀,久違皇考之所洞見,茲從寬驅逐,乃再造之恩,若伊等因內廷行走數年,捏稱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,以及在外招搖煽惑,斷無不敗露之理,一經訪聞,定嚴行拿究,立即正法,決不寬待。

  莽鵠立將白紙藍筆寫的「朱諭」,折好了交給趙德光,「你都看到了,德光,」他說,「他們感激天恩,出自至誠,一定恪遵上諭。皇上要問起來,請你這麼複奏。」

  張太虛跟趙德光很熟,也想當面托他,口角多噓春風;哪知趙德光正眼都不看他,攜著交內閣「明發」的上諭,揚長而去。

  【第九章】

  「兩位可真得留點兒神!」莽鵠立再一次鄭重告誡「不但雍正爺的事,不能多說一句;關乎今上的種種傳說,更加要謹慎。總而言之,回山以後,什麼人不見,什麼話不說。」

  張、王二人連連點頭,但有件事想問個清楚,張太虛說:「多虧大人成全,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。不過,雍正爺在日的情形,瞞不過大人,雍正爺是不是說我們最好造謠生事?跟皇上及親王說過好幾遍,這親王是那位親王?」

  這道上諭出於方觀承的手筆,原來明指「和親王」;御筆將「和」字鉤去,因為不願明白表示他跟和親王同胞手足,關係密切。只用「親王」字樣,可以視之為包括理親王弘皙在內,但在和親王弘晝看來,這「親王」舍我其誰?不用稱號,正見得他這個親王與眾不同。嗣皇帝的深心,莽鵠立是瞭解的,但此時已不宜多說,只這樣答道:「雍正爺是不是說過,誰也不知道,反正皇上講說過,就是碩果。兩位只緊記著就是了。」

  「是!」張太虛看了王定乾一眼,兩人都是落寞而不甘的神色。

  「我勸兩位看開些,有此結果,說實在的,是兩位組上有德。」莽鵠立又說:「還有一位的下場,恐怕就沒有你們這麼便宜了。」

  還有一位是誰?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,是個和尚——為先帝封為國師的文覺和尚。原來嗣皇帝對文覺深惡痛絕,由來已久,整頓佛門之心,也非一日,本來須年過五十,方准出家,而且要先呈請官府,發給度牒,才能剃度,也惟有身懷度牒,才能雲遊天下,到處掛單,到的雍正繼位,當和尚就容易得多了,但還不至於形成風氣。

  成風氣是在文覺得勢以後,雍正十一年,文覺七十歲,敕封國師,奉旨朝山,所過之處,文武大員,跪接跪送,聲勢煊赫非凡,那幾年的和尚本來就很吃香,大小業林,都有齋田,主持方丈,往往就是大地主,各「房」的和尚,不但不更而食,不織而衣,而且食必精美,衣必華麗,甚至還有蓄妻生子的,「全真」中如果是「火居」道士,也是如此。宗風頹壞,本就是文覺有意無意包庇縱容的結果,如今因為他的刻意炫耀,越發使人覺得遁入空門,竟不失為天下極好的行當。

  這一來佛門廣大,竟成藏垢納污之地。嗣皇帝居藩時,常跟方觀承談這些事,方觀承從江南到塞外,來回走過七趟,風土人情,透徹非凡,據他訪聞下來,要最能幹的農夫三名「肉袒深耕」之所入,才能供養這樣一名酒肉和尚。那時的嗣皇帝正在讀《資治通鑒》,手自批點,非常用功,因為這是在學做皇帝的本事,每每掩卷深思,衡量前代帝皇得失,對於唐宣宗尤其注意,因為唐宣宗兒時不慧,受諸侄欺淩,跟他的處境,頗有相似之處。李德裕相武宗,在位六年,善政無數,及至宣宗繼位,因為痛恨其侄武宗之故,遷怒于李德裕,只要是李德裕的施政,無不推翻。軍國大計,又是自己的天下,這樣意氣用事,實在太沒有道理了!

  那時的嗣皇帝,認為唐宣宗大錯特錯的一件事,是「修復廢寺」,本來李德裕已勸導僧尼二十六萬多人還俗,收回良田數千萬頃,百姓生計大裕,是極好的一件事,不道宣宗輕率的撤銷了禁令,頓時僧尼還俗的,有十七萬人。換句話說,便有十七萬人坐享其成,生之者寡,食之者眾,國勢焉有不弱之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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