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三春爭及初春景 | 上頁 下頁


  「要說遺詔,正大光明匾額後面,還有一道呢!」弘皙緊接著說:「大行皇帝當時說過的話很多,前後矛盾的也有,那一句是真,那一句是假,那一句該聽,那一句不該聽。全以家法為斷。既然承認我是東宮嫡子,皇位就不能久假不歸吧。」

  話越說越露骨,也越說越冒犯大行皇帝了。這是有個人忍不住了,他叫尹泰,姓章佳氏,滿洲鑲黃旗人,康熙末年在錦州當佐領,一次大行皇帝——當時的雍親王,謁陵經過錦州,住在他家,一見投緣,到繼位以後,特為起用,授為左都禦史,不久入閣拜相,成為東閣大學士。他的兒子尹繼善,雍正十一年便已當到雲南、廣西總督,年未三十,所以稱之為「小尹」。他們父子,二人受特達之知,尹泰聽見有人對大行皇帝如此『大不敬」,當然覺得刺耳。加以脾氣一向耿直,忍不住就發作了。

  「王爺,」他挺身出來,指著弘皙的鼻子說:「大行皇帝待王爺不薄,你的親王是哪裡來的?大行皇帝剛剛賓天,你就這樣信口雌黃,還有人心嗎?」

  「你什麼東西!」弘皙咆哮著,「敢來干預我們的家務。」

  「皇位至重,關乎天下蒼生。尹泰備為宰相,厘治憲典,理當發言;「這不是干涉什麼家務,如果王府中有這種以下犯上、沒大沒小的情形發生,我絕不會來管閒事。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很厲害,弘皙臉上青一陣白一陣,好半天才跺一跺腳說:「好!鬧吧,鬧他個天翻地覆,讓普天下的人,再看一場大笑話。走!」

  說完,拔腿就走;他的一班弟弟們,也都跟在他身後,走得無影無蹤。莊王,果王,和鄂爾泰面面相覷,都不知道說什麼好。

  「王爺,」尹泰這時又開口了:「不能因為理親王要無理取鬧,就把大喪擱起來不辦,如今該幹什麼,請王爺發號施令吧。」

  「說的是,如今第一件事是迎靈。請你在乾清宮照料吧;到還是你彈壓得住。」

  鄂爾泰很謹慎,知道弘皙事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,說「鬧他個天翻地覆」,決非一句氣話。目前所苦的是,權柄正在青黃不接之際,莊王又不肯用長輩的身份,硬壓弘皙。看起來,非得要找一個能治的住弘皙的人不可。

  這個人自應是弘皙的尊長,還要年齡較長,爵位較尊,氣勢上才堪與弘皙匹敵。鄂爾泰就聖祖諸子中數了一下,想到一個人,履郡王允祹。

  他是聖祖的第十二子,安分知足,從不捲入任何爭權奪利的糾紛中,大行皇帝在日,于弟兄中對他很放心,但亦未曾重用,因為知道用他,他亦不會出死力。但調處皇室『家務』糾紛,以他允字輩居長而又一向超然的地位,能說一句公道話,對弘皙還是很有作用的。

  打定了主意,爭得兩王同意,在王公朝房將履郡王請了來,以禮謁見;然後將弘皙掙位的情形,撮要陳述,請示處理辦法。

  「你怎麼問我呢?我又未受顧命,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。」

  話是這麼說,語氣卻很平和,並沒有因為未受顧命而存著什麼芥蒂的神情,鄂爾泰便即答說:「大行皇帝沒有料到理親王會如此,否則一定要向十二爺托孤。聖祖仁皇帝的孝子賢孫,如今是十二爺居長,而且當年種種糾葛,十二爺無不置身事外,不偏不倚,今天說話就格外有力量了。理親王的取鬧是鬧家務,十二爺是家長,不能不管吧?」

  這話將履郡王說動了,沉吟了一下問:「十六、十七他們倆怎麼說?」

  「十六爺、十七爺也說:『這件事得請十二爺出來主持。』原是他們兩位分不開身,特地派我來很十二爺回稟的。」

  「喔!」履郡王問道:「那麼,你要我怎麼做呢?」

  「大家的意思,想請十二爺勸一勸理親王。且不說父死子繼是天經地義,只就社稷蒼生而言,外則督撫,內則尚侍,哪一個不是大行皇帝細心甄選,親手提拔,只說領兵在外的平郡王,倘或內心不服,勤兵觀變,那時多大的危機。「「嗯,嗯!這倒不可不防。不過,——」

  「十二爺,」鄂爾泰不容他將轉語說出口,搶著又說:「這話,旁人不便說,也沒有資格說;唯有以十二爺的身份,做此警告,才顯得有分量。」

  「好,這話我可以說,也應該說。不過有沒有效用,就很難說了。」

  「這就要請十二爺拿出叔太爺的身份來了,」鄂爾泰說:「如果理親王不顧大局,危及祖宗的天下;十二爺能不教訓他嗎?」

  「這,」履郡王躊躇著說:「這怕會鬧成僵局。」

  「不會!我擔保不會。」鄂爾泰斬釘截鐵的說,「到時候我自會打圓場,決不會讓十二爺僵住了不得下臺。」

  「那好,我聽你的招呼就是了。」履郡王忽又說道:「其實不理他,不就完了嗎?他還能鬧得出什麼花樣來?」

  「不怕他別的,就怕他耍賴,拿過去的事做題目,口不擇言,豈不讓大行皇帝在天之靈,痛心疾首?」

  履郡王默不作聲,好半天才歎口氣說:「毅庵,你現在應該知道,我當初為什麼不願捲入糾紛的道理了吧。」

  「是,是!明智莫如十二爺。」

  【第六章】

  自北京作為都城以來,歷代皇帝駕崩,皆在乾清宮大殮,因為乾清宮為寢宮;必得在此大殮,才算『壽終正寢。』雍正皇帝的『大事』,自然也照樣辦理,嗣皇帝與果親王已趕往圓明園迎靈,預計大行皇帝遺體,在午末未初,可以進宮,申時大殮,嗣皇帝即在柩前接位。只要那一刻能夠安然過去,嗣皇帝便已繼承了大行皇帝的全部權力,倘或弘皙不服,又不聽勸,索性翻臉——為了準備應變,與鄂爾泰留在宮內主持一切的莊親王,特地找好一個幫手,此人是隆科多的幼弟,名叫慶複,字瑞園,隆科多雖獲罪革爵,但它所承襲的承恩公,由孝懿仁皇后而來,是無法革除的;大行皇帝看慶複老實聽話,在雍正五年讓他承襲,而且頗為重用,列為議政大臣,充當工部尚書,後調戶部,上年更派為正白旗領侍衛內大臣,司宿衛的重任。兩黃旗領侍衛內大臣,隨扈在圓明園,擔任警戒,大內的一切警衛,正該慶複負責。

  莊王交待:大行皇帝大殮時,要格外戒備;對弘皙、弘昌等人,個別監視。倘或弘皙無理取鬧,驚了梓宮,只聽嗣皇帝的號令,將弘皙捆交宗人府,同時派兵指南三所看管弘皙的家屬,不准移動,以待後命。

  但是這要在嗣君的柩前接位,並獲得在場的王公大臣磕頭承認,才有資格對領侍衛內大臣發號施令,所以慶複特地聲明:嗣君未接位以前,他只按職掌辦事,除非弘皙等人有危及安全的行為;若只是語言爭執,他不變干預;更莫論限制出入以及個別監視。

  因此要擔心的只是申時以前,尤其大殮以後,嗣君柩前接位的那個關鍵時刻。莊王與鄂爾泰傾全力與此,不斷派出人去打聽南三所的動靜,也模擬了幾種可能發生的情況,琢摸出適當的對策;可是到了近午時分,報來一個可能出現的情況,卻是莊王與鄂爾泰,再也意料不到的。

  原來大行皇帝之後烏喇那拉氏病于雍正九年,現存的妃嬪不多,一個是齊妃李氏,早已失寵;一個是裕妃耿氏,為五阿哥弘晝的生母;再一個是熹妃鈕鈷祿氏,名為四阿哥的生母,其實並無子女,只是撫養了熱河宮女所生的弘曆而已。這天黎明,當弘晝已被說服,退讓皇位時,住在西六宮之一永壽宮的裕妃,亦已得知出了大事;她本人到並不一定希望成為太后,但永壽宮的首領太監楊三義,卻頗工心計,而且讀過書,頗諳前明掌故,向裕妃獻策,及早遷居乾清宮,先占住太后的身份。

  楊三義的這個主意,是由前明的『三案』中得來的靈感。明神宗萬曆四十八年七月,神宗駕崩;太子于八月初一登基,是為光宗。這光宗是個不肖之子,應該是『苫塊昏迷』①之際,竟服用春藥,縱欲無度;以至登基不過十日,便支離床褥,不能視朝,用過了半個月,自知不起,要交待後事。

  ①苫塊,即「寢苫枕塊」。苫,草席;塊,土塊。古禮,居父母之喪,孝子以草薦為席,土塊為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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