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六〇


  這是一大鼓勵,因為她正是對結尾兩句不曾輕易放過,自覺有與眾不同的心得;而又覺得如果曹雪芹根本心不在焉,等於對牛彈琴,豈不無聊?因而才有那一問;此刻方知他真是知音,自然興奮得唯恐言有不盡了。

  「前有『玉壺』,後有『畫堂』,自然是有氣派的人家;豈有大家小姐,深夜偷情,還弄出響聲來的?『會真記』裡面,可有環珮丁東的描寫?如果這句『佩聲纔達畫堂東』不是胡說;李後主寫小周後『手提金縷鞋』,倒是胡說了。」

  「批駁得好。不過——」曹雪芹突然頓住——這首詩寫的應該是勾欄人家;繡春雖生長金陵,卻從未到過秦淮舊院,大概也沒有讀過「板橋雜記」;只以為大戶人家才有「玉壺」、「畫堂」。不過,這樣說明白了,令人掃興,所以他改口說道:「我念第二首給你聽。」

  第二首是:「繞枕離懷話未窮,河梁只在此樓中。迎愁月剩三分白,隔淚燈搖一點紅;有霧不曾遮別路,隨風想得過花叢。王昌望裡千回首,滿院簾櫳揚曉風」。他仍舊念得很慢,而繡春卻一直到他念完才開口。

  「第二首有點意味了;不比第一首言之無物。這是聰明人做的詩,學不足,才有餘;『河梁只在此樓中』,就是『門外即天涯』,意不新句新。『迎剩』那一聯,套的『梅須遜雪三分白』的句法。

  不過『隔淚燈搖一點紅』這一句,真好。後半首寫幽會既終,曉風晨霧中悄然離去的光景,也還工穩。只是有一點,我始終認為不通,『隨風想得過花叢』,是從『因風想玉珂』這句唐詩化出來的;暗地裡仍舊有環珮聲在,既然早夜來去都不怕人知道,何必又繞『別路』?」這一說,使得曹雪芹一時無話可答,心想,她的說法,不能說沒有道理;倒是自己以為寫的應該是勾欄人家,卻頗有疑問,勾欄人家只有狎客,那有「王昌只在牆東住」的王昌?

  正在想著,只聽有極低的吟哦聲;曹雪芹屏息側耳才聽出來,繡春在念那句「隔淚燈搖一點紅。」

  「這首詩你只賞識這一句?」

  「嗯!」繡春答說:「親切有味。」

  「這麼說,你也有過這種境界?」

  「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!挨了罵,對著燈哭;淚眼模糊,望出去小小一團火焰在搖晃,覺得挺好玩,不知不覺連哭都忘記了。」

  聽她說得有趣,曹雪芹笑道:「那時候,心裡的委屈也沒有了?」

  「可不是!」繡春歎口氣,「人,為甚麼要長大呢?」

  聽她這一說,也勾起了他兒時的回憶;突然想到春雨,不自覺地問出口來:「春雨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?」

  「你怎麼忽然想到她?」

  「今天想到兩回了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是讓你嫂子引起來的。」

  「她又怎麼引你啦?」

  「不是引我;是為了給她代筆寫信。」

  曹雪芹沒有再說下去;繡春卻很想聽個究竟,便即說道:「閒聊解悶,你怕甚麼?」

  於是,曹雪芹將由替夏雲代筆,憶及當年常替春雨代筆的聯想,講了給她聽;口一滑,把夏雲的話也說了。

  「那末,誰是有真心的呢?」

  這有些明知故問的意味,曹雪芹也就只好閃避了;「你想呢?」他這樣回答。

  「不用想了!」繡春又是喟歎的語氣,「到如今還談甚麼?你再念兩首王次回的詩給我聽。」

  曹雪芹念了三首,繡春一句也沒有聽進去;原是為了要想自己的心事,怕跟曹雪芹說話,思緒不能集中,因而故意讓他念詩。曹雪芹也終於發覺了,便即問說:「你倦了,睡吧!我也要睡了。」

  「我不倦,我也睡不著。不過,你睡去吧!」

  她說得很慢,聲音中一片無奈之情;曹雪芹於心不忍,剛站起又坐下,口中說道:「我再陪你一會兒。」

  「乾脆你就睡在這兒好了。」繡春說道:「咱們倆,考驗考驗自己的定力。」

  凡是遇到帶些挑戰意味的事,曹雪芹總想試一試;但他對自己的定力,實在沒有把握,想了一下問道:「倘或經不起考驗呢?」

  「兩個人之中,只要有一個經得起就不要緊。」

  「如果兩個人都經不起,又將如何?」

  「也不過對不起夏雲而已。」

  這話就費解了,「跟夏雲何干?」他訝異地問:「我想不通。」

  「夏雲信上不是說,她敢保,我跟你乾乾淨淨、清清白白。如今不乾不淨,未免愧對夏雲。」

  「原來是這麼個說法!」曹雪芹笑道:「你的想法總比別人多繞一個彎兒。」

  「我就是彎兒繞得太多了,才落到今天。」繡春問道:「你定了主意沒有?」

  「定了!」曹雪芹彷佛自己壯自己的膽似地,「我有定力,一定把握得住。」說著,解衣上床,一掀開帳門,便是中人欲醉的薌澤,心旌搖搖,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了。

  「慢一點!」繡春忽然說道:「勞你駕,還是得把燈點起來。」

  「你不是怕光嗎?」

  「隔著帳子不要緊,而且我可以臉朝裡。」繡春又說:「紙媒就在香爐旁邊。」

  於是曹雪芹摸索著找到紙媒,在博山爐中燃著吹旺,將油燈點了起來。

  「火焰弄大一點兒,好讓我看得見你。」

  這話有些費解,及至睡下才明白;繡春在他點燈的當兒,已迭好兩個被筒,卻共一個枕頭,她讓曹雪芹睡裡面,臉朝外;她自己睡外面而臉朝裡,既避了光,又看得見對方。

  「你也瘦了一點兒。」她摸著他的臉說。

  他握住她的手覆在唇上,閉上眼享受她手掌中的溫暖,心裡倒又七上八下了。

  「咱們好好聊聊。」繡春抽回了手問說:「你看我將來怎麼樣?」

  這是極正經的話,事實上也是曹雪芹想問想說的話,便把眼睜開來,定定神說道:「第一,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,讓太太跟震二哥說,不管是男是女,都過繼給我。第二,你跟你兄嫂一起安安靜靜過日子,守到馮大瑞回來,同諧花燭。」

  「你說得多美啊!」繡春笑了一下說:「這話你昨天跟我說,我還可以琢磨琢磨;如今根本就不用談了。」

  「為甚麼一天之隔,有這麼大的變化?就算有震二哥來鬧了一場,可是跟這個打算沒有關係。」

  「怎麼沒有關係?」繡春停了一下說:「馮大瑞未見得能回來;就回來了,我也不能嫁他。嫁他是害了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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