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五三


  「是漢朝的開國功臣,生平有七十二奇計。」曹雪芹說:「相傳陳平曾經盜嫂;他視繡春為禁臠,所以說我跟陳平一樣混賬。」

  「是這麼個典故啊!」

  夏雲沒有再說下去;曹雪芹也不作聲,繡春不知是怎麼回事,越發屏息靜聽。

  「這中間有鬼!」夏雲終於又開口了,「震二爺肚子裏一團茅草,跟我一樣,那知道甚麼陳平、陳安的;必是有人在他面前,說你跟繡春如何如何,他才會留意陳平盜嫂這個典故。這趟趕了來,多半也是衝著你來的。唉!繡春偏偏口不擇言;你又愣充好漢,頂了這個黑鍋,怎麼得了?太太怕不氣出病來!」

  「你不必耽心,秋月知道我;在太太面前一定辯得清楚。」

  「可是辯清楚了,對繡春就沒有用處了。」夏雲說道:「等錦兒扶正以後,太太可以出面主持公道,不能委屈繡春;現在可不行!咱們家的規矩,你是知道的,丫頭有了身孕,一定得收房。」

  「繡春早就不是這種身份了。」

  「誰說的!我問過繡春,她的那種賣身契,震二奶奶始終不肯拿出來;說是『不知擱那兒去了』;又說『要那玩意幹甚麼?莫非還憑那張紙把你轉賣不成?』到底是真的丟了,還是在震二爺手裏?如果在震二爺手裏,不就奇貨可居了嗎?」

  聽得這番話,繡春既悔且恨,應該早作了斷;心裏轉著念頭,耳中卻聽曹雪芹唉聲嘆氣地在說:「唉!怎麼早不告訴我?如果在震二奶奶生前就告訴我,我一定替她要回來;就算真的掉了,我也可以讓震二奶奶寫張放她出去的筆據給她。這件事是繡春自誤了!」

  「誰知道有今天的事?早知有今天的事,繡春還不必自告奮勇,去照應錦兒做月子呢!」

  「是啊!」曹雪芹是一種悵惘無奈的聲音:「這麼機伶的一個人,竟會自投羅網。」

  這「自投羅網」四字,又刺痛了繡春的心;這回無法分心去聽堂屋中的聲音了。腦中雜亂無章地閃現著各種景象;耳際也響起曹震的各種獰厲的聲音,記起他所說的,「我怎麼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在外頭」;以及他向夏雲所說的「我不是說你」,恍然大悟,曹震真的是衝著曹雪芹來的!

  省悟到此,她有不寒而慄之感;居然會有人造作這種謠言,而這個人又多半是曹家上下公認為好人的何謹,人心真太可怕了。

  「啊!」夏雲的聲音很高,打斷了繡春的思路;接著聽得她在招呼:「仲四奶奶,你這麼晚還請過來。」

  「那怕夜半也得來敲門。我聽我們當家的回去一說,簡直把我嚇壞了。」略停一下,仲四奶奶又說:「芹二爺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你問王二嫂好了。」

  原來心裏著急不安,怕曹雪芹受了不白之冤,會惹得仲四奶奶到處宣揚的繡春,聽得語氣從容,連在外人面前對夏雲用客氣的稱呼都還記得,她比較安心了;只屏息傾聽夏雲的答語。

  「我們三姑娘情急無奈,把芹二爺扯出來頂缸。芹二爺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,一則要護著繡春;再則也不願讓人覺得他能做不能當,所以一口應承了下來。誰知道震二爺原來就信了讒言。喔,」夏雲緊接著問:「仲四奶奶,我想問你,你提到了芹二爺沒有?」

  「沒有!沒有!」仲四奶奶一疊連聲地說。

  「仲四爺呢?」

  「他根本就不知道芹二爺到鹽山來了;一直到了這裏才發現。他跟我說,他還納悶呢!怎麼芹二爺也來了?」

  「這就是了。一定有人造芹二爺的謠。」

  「是啊!我也奇怪,如果三姑娘真是懷著芹二爺的孩子,又怎麼捨得打掉?」接著,仲四奶奶用抱歉的語氣說:「芹二爺,你別介意,我不過要把事情弄清楚。我們當家的,也是實逼處此,一點褶都沒有;害得你們兄弟失和,除了心裏難過以外,找不出話好說。這也跟『啞巴夢見娘』一樣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曹雪芹平靜地答說:「我們家的家務,替你們公母倆惹來麻煩,我也是怪過意不去的。」

  仲四奶奶原意,是來解釋可能會發生的誤會;話是說清楚了,但每一個人心裏都有著一種無法驅遣的窩囊的感覺。尤其是繡春,心想明明是仲四不善應付,才惹來這場麻傾,如今反倒還要跟人說「過意不去」,這委屈有多大。

  因為有這樣的念頭,愈覺得對不起曹雪芹;而且風波未了,曹震回京,一定還有動作,不是到「四老爺」那裏告狀,就是到處去說曹雪芹的不是。流言一傳開來要撇清就很難了。

  轉念及此,心裏如滾油熬煎一般;顧不得雙眼紅腫,既畏見光,又畏見人,下得床來,故意弄出聲響。果然,夏雲有了反應。

  「大概是醒了我看看去。」

  「三姑娘也真可憐!」仲四奶奶嘆著氣說:「只怕一雙眼睛已經哭腫了。」

  聽得這話,繡春心裏又是一番酸楚;轉念想道,既然人家都已經料到了,索性就大方些,於是提高了聲音說:「是仲四奶奶不是?請裏面坐。」緊接著又向掀簾入內的夏雲說:「可不能點燈,我怕光。」

  「是不是?真的把眼哭腫了。」仲四奶奶一面進門一面說:「三姑娘,你別難過!你跟我一樣,都是要強的人;災難來了,咬緊牙關,挺一挺胸,自然就過去了。」

  「仲四奶奶請坐!」繡春覺得在昏暗的暮色中,彼此看不見臉色,心裏的話較易出口;這個機會不容錯過,所以接著又說:「我天生苦命,自己早已算定了。不過,我不能連累我們芹二爺。說實話,你們剛才所談的,我完全聽見了。千錯萬錯,我不該扯上芹二爺,如今得趕緊替他洗刷。震二爺呢?」

  「他已經走了。」仲四奶奶答說。

  「那,那怎麼辦?」繡春想了一下,很有決斷地說:「如今只有一個法子;二嫂,請你明兒一早陪著芹二爺趕進京去,把這兒出的事,跟錦兒細細說一說。我錯了;可是對她沒有錯。」

  「不必這麼急。」曹雪芹也進來了,「謀定後動。」

  「謀定後動不錯,不過要快。」繡春說道:「仲四奶奶還得麻煩你一回,得連夜替他們找車。」

  「車不用找,現成。我們當家的明天回去,讓他先送到京裏好了。」

  「那好!二嫂你就預備吧!」

  「這不用忙。」夏雲答說:「有件事得先商量停當,你在這裏怎麼辦?」

  「我?」繡春忽然下了決心,「我等眼消了腫就走。」

  「到那兒?」

  「自然是回通州。」

  「回了通州呢?」

  「照舊過我的日子。」

  「你這是真話?」

  「自然是真話。」繡春明白她的意思,是怕她尋了短見,因而又說一句:「我不能害人家;又給仲四奶奶添麻煩。」

  「這我就放心了。」夏雲輕快地說:「趕進京去。把話跟錦兒先說明白,確是很要緊、很妥當的辦法。這裏,」她又向仲四奶奶暗示地說:「我可把我們三姑娘,託付給仲四奶奶了。」

  「交給我,交給我!」仲四奶奶一疊連聲地答說;隨即起身告辭,除了約定第二日上午來接夏雲外,又安慰繡春;也給曹雪芹道惱,情意殷摯,大家心裏的那份窩囊之感,都沖淡了些。

  於是匆匆吃了飯,忙著收拾行李;曹雪芹自己無法動手,繡春又是雙眼腫得睜不開,就只有偏勞夏雲帶著丫頭張羅,加上孩子鬧著要娘,繡春怎麼哄都哭不停,以致於將個又忙又累的夏雲,惹得六神不安,繡春自亦不免六神不安,不斷地自問:活著就是這麼受熬煎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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