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一五一


  由京城到通州是半日的行程,曹雪芹每次回來,不是午飯就是晚飯時分;如果不速而回,而又過了開飯的時刻,總是秋月為他備飯。此刻聽馬夫人這一說,正中下懷,當下答應一聲,退了出來;但要找的不是秋月,而是繡春。

  前前後後走了一遍,那有繡春的蹤影?曹雪芹心中,疑雲大起,喚住一個小丫頭問道:「繡春姑娘在那裡?」

  「繡春姑娘?」那小丫頭詫異地,彷佛沒有聽清楚。

  「是啊!繡春姑娘。怎麼一直沒有見她的人?」

  「繡春姑娘不是早就回京了嗎?」

  「怎麼?」曹雪芹大聲地問:「是那天的事?」

  「好幾天了。」

  「那一天?」

  那小丫頭見此神色,不免緊張;結結巴巴地說不上來,好半天才問清楚,繡春在通州只住了兩天,便由夏雲伴著離去,據說是回京去了。

  於是,曹雪芹細想一會:急急找到秋月,彷佛理直氣壯地說:「太太要我來找你弄吃的。」

  「我已經叫人替你在烙餅了。」秋月答說:「不知道你要回來,可沒有合你胃口的菜。」

  「不要緊,不吃都無所謂。」他放低了聲音說:「我有好些話要問你;你看在那兒吃,才方便?」

  秋月想了一下說:「就在你屋子裡好了。你先去等著。」

  於是曹雪芹回到他自己屋裡,果如馬夫人所說的,床已經拆去;書桌、書架亦已抬走;四壁空空,地上堆著書箱和畫箱;但還剩下一張方桌和一張條桌,上面滿堆著零星雜物。曹雪芹親自動手,清理出一張方桌;覺得屋子裡空氣不甚新鮮,恰好置香爐的木匣就在眼前,便取出那具「蟹殼青」的宣德爐,用「富貴不斷頭」花樣的空心模格,填沏了一格「雞骨香」末;正待找小丫頭取火來燃點時,秋月帶著人將他的飯開了來了。

  曹雪芹看擺出來的四個碟子是溜黃菜、小炒肉絲、風雞、辣白菜;另外一盤烙餅、一罐小米粥,卻沒有酒。

  「你要談事,就不必喝酒了吧?」

  「就喝了酒,也不致於說醉話。不過,為了繡春的事,那裡還有喝酒的興致?」

  他的話未完,秋月連連咳嗽,示意阻止;曹雪芹懂她的意思,當著端食盒的僕婦,莫談繡春,就不再往下說了。

  於是一面坐下來;一面吩咐取塊紅炭來燃香。到得屋子裡只剩他跟秋月兩人時;他才指著凳子說:「你也坐下來,好說話。」

  秋月點點頭,將凳子挪個方向,面對著房門,為的是防著馬夫人會過來,好及時住口出迎。

  「繡春呢?」他故意這樣問:「怎麼一直沒有見她的人?」

  「你不覺得還有個人也不見了?」

  「夏雲呢?搬回鏢局去了不是?」他仍是明知故問。

  「不是!」秋月沉吟了一下說:「事很多,話很長;我真不知道打那兒說起?」

  「你就從繡春回通州說起。」曹雪芹問:「不是說,太太讓她回來,幫忙搬家?」

  「太太沒有說這話。是她自己要回來,跟我有事商量,故意這麼跟錦兒說的。」

  「她找你商量甚麼事?」

  秋月不即回答,雙眉緊鎖,臉上的表情很複雜、悲傷、悔艾、怨懟,相兼併有。沉默了好一會,忽然發怒,「都是你!」她說:「在我面前不說實話,以致于惹起太太極大的誤會,把事情搞得糟不可言!」

  這一陣排揎,宛如陣陣霹靂,震得曹雪芹面紅心跳,眼中亂爆金星;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:「你是說繡春懷孕的那件事,我沒有說實話?」

  「除了這件事,還有甚麼了不得的事,能讓太太那麼傷心?」

  「傷心?」

  「可不是傷心!」

  「這,」曹雪芹著急而又似乎委屈地說:「我可不知道太太為甚麼傷心?我也決不敢做讓太太傷心的事!這話可真不知道從何說起了。」

  「你自己不知道而已。」秋月停了一下說:「總而言之一句話,都是因為你不說實話才闖禍——」

  一聽「闖禍」二字,曹雪芹記起往事;一顆心驀地裡一落千丈,顫聲問道:「你先說,繡春怎麼了?」

  秋月愣了一下,方始瞭解他問這句話用意與原因,便即答說:「繡春沒有死。不過就不死,只怕也不會有好日子過。」

  聽得繡春未死,曹雪芹總算放心了;將吃了一半的餅,往空碟子中一擺,推開碟子說:「我不想吃了。你把繡春的事,從頭講給我聽。」

  「你這樣就不對了。你越是這樣,事情越糟。如果你還打算著能夠化解補救,你就得讓太太看出來,你沒有繡春,也還是過得好好兒的。」秋月又說:「你不想吃餅,喝完粥。」

  這在曹雪芹真不能不勉為其難了,好得是粥很稀,就當喝水那樣,也還不難下嚥。

  「打你那天跟我說了,我就不大相信;不過我也有個想法,如果真是繡春懷了你的孩子,生的又是男孩,至少老太太泉下有知,會笑歪了嘴。所以,我一直在琢磨,怎麼樣先把事情弄清楚,有把握了,再跟太太去提。那知道,我還沒有去找繡春;繡春先找我來了。我一看嚇一大跳——」

  「為甚麼?」傾聽著的曹雪芹,不由得睜大了眼插嘴問說。

  「她人都落形了。我問她,你是怎麼回事?她沒有開口,先就抹眼淚;那晚上,我跟她談了個通宵,她把一去就防震二爺,到底讓震二爺得了手的經過,都告訴我了。」

  聽得這番話,曹雪芹自是深感意外,同時也有一種幻滅的感覺——原來以為繡春唯一托以腹心的是他;此刻方知不然。

  「說完了,她又托我一件事。你知道是甚麼?」

  「我,」曹雪芹意亂如麻,搖搖頭說:「我沒有法兒猜;你說吧。」

  「她托我找個地方,讓她一個人悄悄兒躲起來;再托個靠得住人,能讓她把三個月的身孕打下來。你說,」秋月問道:「我能擔得起這麼大的干係嗎?」

  「這個,」曹雪芹答非所問地:「她提到跟我先商量過這一層沒有?」

  「怎麼沒有?她原原本本都說了。她說她很懊惱出那麼個主意;只為她自己,沒有替你著想——」

  「怎麼叫沒有替我著想?」曹雪芹又插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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