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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「啊!」仲四高興得跳了起來:「近在眼前的人,怎麼就會想不起來?太好了!他跟人訂的約我知道,到今年年底為止,明年他無論如何得幫我的忙。」

  馮大瑞也覺得由王達臣來接替他,是件再好不過的事。只是他另有想法——繡春的將來,只有他知道,到頭來好事還是不諧!丟她一個人在仲家或者舊主那裡空等,越覺於心不忍;如果王達臣在通州,繡春依兄嫂而居,便是住在娘家。在他來說,比較可以放心。

  於是他問:「四掌櫃,這件事是你自己跟他提;還是我來說?」

  「你說,我也說。」仲四向他妻子說:「看王老二那天回來,好好請一請他。」

  * * *

  仲四夫婦請了王達臣夫婦,也請了繡春與秋月;料知繡春決不會來,但仲四奶奶托夏雲帶了話去,請秋月一定「賞光」。

  這天中午備了兩桌飯,裡面一桌是仲四奶奶專請秋月、夏雲,別無陪客,是談繡春的親事。外面一桌奉王達臣為首座;馮大瑞與他的同事作陪,仲四要宣佈兩件事。

  「今天喝的是喜酒,咱們得賀賀王二哥跟大瑞。」

  事先已有消息,王馮兩家,終於結成至親;但有上回不歡而散的局面,大家不敢造次道賀。此時聽仲四一說,自是譁然起哄,紛紛敬酒。

  「第二杯單賀大瑞。」仲四高舉酒杯,大聲說道:「大瑞要做官了!馬到成功,指日高升。」

  這個「喜訊」來得太突兀了些。但也因為如此,大家越感興趣,都想問個明白。

  「各位先把賀酒喝了,自然就會明白。」

  於是都幹了杯;馮大瑞卻只是連聲謙稱:「不敢,不敢!」而且也不肯幹酒。

  「大瑞,這杯酒你怎麼不喝?」仲四催促著。

  想想沒有不喝之理,馮大瑞終於還是幹了酒。心中一動,正好趁機公開作個脫離鏢行的表示。

  「前兩天我接到家信,我爸爸不知怎麼想了想,要我捐個官,請個誥封。老人家的意思很堅決,沒有商量的餘地;我只好跟四掌櫃請假。平時承各位包涵關照,感激不盡;這會兒借花獻佛,謝謝大家這幾年的照應。」

  說完遍酌同事;一一相敬。接下來又是仲四舉杯了。

  「這杯酒,我專誠敬王二哥。我這裡本來就缺一位鏢頭;大瑞另有高就,我就更為難了。王二哥,無論如何,你得幫我一個忙;從明年——雍正十二年甲寅正月十六起,你就是我這裡的總鏢頭。」

  「不,不!」王達臣雙手亂搖:「仲四掌櫃這杯酒我不敢領;我挑不動這副擔子。」

  這是仲四有意高抬王達臣;虛設一個總鏢頭的名義;也料到王達臣一定會謙辭,當下不慌不忙地給馮大瑞遞了一個眼色,示意他接話圓場。

  「王二哥,」馮大瑞便說:「這件事,也算是幫我的忙。你就不必推辭了吧!」

  「不是我推辭。擔子要挑得下來才行。」

  「怎麼挑不下?」

  「我怎麼能當總鏢頭?」

  「那末,」馮大瑞緊接著問:「暫且留著那個『總』字呢?」

  「那還差不多。」

  「好了!」馮大瑞說:「我陪一杯。王二哥答應了。」

  說完,馮大瑞幹了酒;當然也不能不喝。仲四笑容滿面地,只道「委屈」;隨即便由帳房捧出一個朱紅託盤,上面是一隻貼著紅壽字的簇新官寶,請王達臣收下,便算是收了五十兩銀子的定錢。

  * * *

  親事的細節在裡面談。這天一早,馮大瑞私下跟仲四奶奶說,不必下庚帖、送信物;因為「瓦罐不離井上破;將軍難免陣前亡」,萬一從軍不歸,如果有了約束,繡春的處境不免尷尬。那時仲四奶奶也許會懊悔,早知如此,倒不如只有口頭上的一句話;受不受拘束是人家自己的事,反正她心裡不會不安。

  最後一句話說動了仲四奶奶;她相信夏雲和秋月同樣地會替繡春作最後的打算,所以將馮大瑞的意思,婉轉表明。至於馮大瑞決非推託,確有娶繡春的誠意,她認為只從一件事上,便可證明。

  「走鏢看起來很辛苦,也只不過多操心,大意不得罷了。若說路上,一切有夥計動手;而且路上的客店都是熟的,住的屋子,吃的東西,都揀最好的先盡他用。那比在營盤裡,不知道舒服多少倍。如今大瑞心甘情願去吃這趟苦;不為了王三姑娘,兩位想,倒是為誰。」

  夏雲與秋月彼此以眼色示意,想法是相同的;話雖動聽,總覺得有些不足。夏雲自覺責任較重,更不能不有所爭。

  「仲四奶奶的話,說得再透澈不過。可是,這話在我們就不便跟她說得這麼清楚;世界上也沒有那種談親事的辰光,就預先想到將來可以改嫁的事。所以——」她說到這裡,看了秋月一眼,希望她把話接了下去。

  「總要有樣實實在在的東西在手裡。」秋月接口說道:「這樣東西不一定值錢,只要能真正表達馮鏢頭的誠意就好。」

  「這可把我難住了!」仲四奶奶笑著問道:「你們兩位倒不妨說說,應該是樣甚麼東西?」

  秋月自己也不知道應是何物?倒是夏雲想到了,「好比鼓兒詞上講的『落難公子中狀元,後花園私訂終身』,那位小姐的私情表記,每每是一塊用舊了的手絹兒,最不值錢的東西。可是,在落難公子就不同了。」她又加了一句:「物輕情意重!」

  這一說,碰開了秋月的思緒,立即補充:「馮鏢頭這一去,說不定三年五載才能回來。若是只憑一句話,究竟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,心裡空空宕宕的,這日子怎麼打發?如我剛才所說的,有樣實實在在的東西在手裡,拿出來一看,就有許多念頭好轉;有這麼一樣能夠解悶的東西在,守個三年五載就容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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