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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等他據實回答以後,黃象說道:「不錯!翁、錢二祖『過方』在蒙古的一座喇嘛廟。那時天山南北路、準噶爾的酋長、噶爾丹策零起兵反清;這是恢復大明朝天下的一個機會,翁、錢二祖奉羅祖遺命,到蒙古跟喇嘛聯絡,想幫噶爾丹策零策畫進取的方略。那知道做事稍欠機密,讓人家出賣了。」

  「這,這個人是誰?」馮大瑞的聲音,不自覺地激動了。

  「這個人,還是一位大英雄的後代,也不必去說他了。」

  黃象緊接著說:「我想你一直在北方,又在京城附近,總看得很清楚,旗下的那些武將,享福享慣了,平時只靠一張嘴做官,會吹牛,會拍馬,恭維得皇帝高興,就不怕不升官發財。要說打仗,一看見對方的影子,先就發抖了。所以機會還是有。」

  「黃師叔是說,噶爾丹策零打敗清兵的機會還是有。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他有機會,咱們不也就有機會了嗎?」

  「著!正就是這話。」黃象急轉直下地說:「在噶爾丹那裡,已經有弟兄在那裡了。現在要個膽子大,沉得住氣;做人熱心,有人緣喜歡交朋友的人,埋伏在清軍裡面,暗中通消息、有聯絡。到時候裡應外合,殺得他片甲不留。這是一場極大的功勞!」

  馮大瑞越發心動。暗中思忖,黃象所要的那個人,自問倒也適合。暗中通消息、有聯絡,也不是甚麼太難的事,當即答說:「黃師叔,這件事我有把握能幹得下來。」

  「我也知道你幹得下來。不過,你樣樣都好,細心上差一點,切切要改。」

  「是!我一定改。」馮大瑞問道:「不過,請示黃師叔,我怎麼能夠混到裡面去呢?」

  「這當然另有佈置。你只要帶一封信到天津去見一個人,自然會用你。不過,最好的辦法是弄個『出身』。」黃象問道:「你是武秀才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可惜今年癸醜。如果是去年這時候就好了,子午卯酉年份鄉試,照你識得字來說,一定能中武舉人;今年會試能中武進士最好,不然以武舉人的身份,自請效力疆場,是件很冠冕堂皇的事,那個也不會疑心你。」

  「是啊!」這倒提醒馮大瑞了:「鏢局同行一定會奇怪,說馮某人怎麼忽然犯了官癮?這可得有個說法才好;讓人一犯疑心,總不是件好事。」

  「慢慢想。」

  於是就隨便聊開了。馮大瑞久涉江湖,閱歷不淺,但比起黃象來,可就差遠了;因此,對他所談的人情世故,覺得獲益甚多,很用心地傾聽著。

  突然,黃象問道:「強永年這個人怎麼樣?」

  「很能幹的。」馮大瑞答說:「他官面上的人頭很熟。」

  「你所說的官面上,是那些衙門?」

  馮大瑞想了一下說:「直隸總督衙門,倉場總督衙門都熟。」

  「京裡呢?」

  「京裡就不清楚了。」

  這時月到中天,一輪清暉,直射潭心;水面上淡雲青冥,天光上下,頗為明亮。黃象若有所思地凝視了一會,指著潭心的月亮說:「大瑞,水面上很亮不是?那是浮光掠影,水底下很深,有了這層浮光,越發看不清了。」

  馮大瑞不明白他的意思,也不便問;只答得一聲:「是!」在心裡慢慢體會。

  「我想這件事應該這麼辦,」黃象重拾話題,複談正事:「你花兩三百銀子去捐一個武職官。聽說捐武職官,只能到千總為止;千總也是六品官了。兩三百銀子能湊得出來不?」

  馮大瑞還不知道捐官能捐武職;當下答道:「兩三百銀子有。不過,我不知道怎麼捐法?」

  「找認識的書辦問一問就知道了。」黃象自問自答地說:「為甚麼要捐官呢?只說你家上人的意思,捐個六品官,好請誥封,也是榮宗耀祖的事。過一陣子,我托人到兵部去走路子;拿你『揀發』西路,或者北路軍營。這是弄假成真,身不由己,就沒有人會疑心你怎麼忽然犯了官癮。你看這麼辦,妥當不妥當?」

  「妥當極了。」馮大瑞很高興地說:「這麼辦,完全在情理上,沒有人會疑心。」

  「好了,都說妥了。」黃象神色中亦頗欣慰:「你奔波了一天,大概也累了。去歇著吧!」

  * * *

  人是很倦,但心中有事,一直不能入夢。縈繞心頭,最犯愁的是,不知回到通州,見了王達臣該如何說法?

  說得好好的事,突然變卦,如果沒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交代,結義弟兄多半要絕義了。而且,這一來必然惹人疑心他捐官的動機,亦於大事有礙。

  轉念到此,決心請教足智多謀的「黃師叔」;但馬上又想到,倘或發此一問,一定會讓人懷疑,他是心存畏怯,有意出這麼一個難題,好打退堂鼓。於是,毫不遲疑地拋棄了這個念頭。

  直到天將亮時,才想到了一個辦法,好歹先答應下來;能敷衍著不下聘最好,到一捐了官,兵部的公事一下來,那時就以身在疆場,生死莫蔔,也不知何時才能凱旋迎娶;為了不願耽誤「三姑娘」的終身,堅決要求退婚。這樣做法,雖仍有些對不起人,但無論如何比此時公然拒絕來得高明。

  主意打定,酣然入夢。一覺醒來,只看到老劉;據說黃象與強永年,另外有事,轉到他處去了。

  「那末,」馮大瑞略有悵惘之意:「黃師叔有甚麼話留下來沒有?,」

  「不但有話,還有東西。」老劉答說:「黃師叔交代,就照昨晚上談妥的話辦。三天以內,有你的家信。」

  馮大瑞默喻在心,必是黃象偽造他的一封家信,送到通州;而信中是老父交代捐官的話。

  「是了!」他說:「不知道黃師叔還留了甚麼東西給我?」

  「是一個木盒子。黃師叔交代,回家才許打開。」

  說著,老劉去取了個小小的白木盒子,遞了給馮大瑞;皮紙封口,還畫了花押,不知是個甚麼字,翻來覆去看了半天,方始發現不是寫的字,而是畫的圖,其形如豬,卻有條長長的鼻子,正是黃象之「象」。

  裡面是甚麼呢?他心裡在想,掂一掂,分量極輕;搖一搖,毫無聲息。老劉便即笑道:「回家看吧!你的心真急。」

  心急是他的一項短處;馮大瑞虛心受教地說:「是!我心急,我要改。」

  話雖如此,到底還是不能改——與老劉同到朝宗橋,握別以後,策馬南下,行到僻處,將木盒子拆封一看,裡面是一張紙;上面另有三句話,一句是:「細參水面浮光之語」;再一句是:「行藏謹慎」;又一句是「閱畢銷毀」。

  於是馮大瑞隨手將木盒子摔掉;拿那張紙搓成一團,送入口中,嚼爛吐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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