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「甚麼叫沒法?莫非你家裡已經有了一房媳婦?咱們關聖帝君面前磕過頭的,你可也沒跟我說過呀!」

  「原是沒有——」

  「那末,」王達臣搶著問道:「怎麼叫沒法兒?」

  話越盯越緊;仲季武不能不排解了,當即說道,「達臣,你先別急;讓大瑞慢慢兒說,他很仰慕三姑娘是大家都知道,不是有萬不得已的苦衷,那裡會捨得這一頭姻緣。你就等他慢慢兒說吧!」

  「好!」王達臣斂手答了這一個字。

  馮大瑞是雙眉皺成了一個結;欲言又止地,最後終於吐了一句話:「二哥,我回頭跟你說。」

  王達臣勃然變色;但還是忍了下去;強制著用平靜的聲調說:「沒有關係,就這會兒說好了。」

  馮大瑞卻未看出王達臣的怒火,已到一觸即發的當口;只想趕快結束這個場面,支吾著說:「回頭說,回頭說!咱們喝酒。」

  一面回答;一面舉碗送到唇邊,那知「當」的一聲,酒碗落地,打得粉碎,流了馮大瑞一身的酒。

  「馮大瑞!」剛用一枚山核桃打掉了酒碗的王達臣,霍地起身,戟指喝道:「我妹子做了甚麼見不得人的事,你不能當著大夥兒說,要私底下跟我談?不要緊,你說;我王達臣不是護短的人。不過,你要說不上來,打算含血噴人,嘿,嘿!」

 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,未料到惹得王達臣結義弟兄要翻臉成仇!仔細想想,馮大瑞的話中確有毛病,倒像是「王三姑娘」不守婦道,他無法娶她,而又不便在席面上公開似地。這就難怪王達臣的臉上掛不住了。

  鏢客們講究的是沉得住氣,因此,在這劍拔弩張的一刻,沒有一個人敢輕於開口;怕話說得不當,成火上加油之勢,一發不可收拾。但臉上卻個個神情凝重,同時在暗中戒備;如果王達臣要跟馮大瑞動手,便搶先一步攔住。

  可是仲季武不能不開口。他本覺得馮大瑞有些不識抬舉;再出以這種曖昧的態度,越使他不滿。但他到底是中年人;掌櫃的身份也使他不能不持重;心想倘或王三姑娘真有醜事,落入馮大瑞眼中,倘或硬逼他說了出來,那就更不妥當了。

  為此,他開口之前,必得先作考慮;心想,馮大瑞真正喜歡王三姑娘,而且透著一分尊敬,是有目皆睹之事;如果知道她不守婦道,豈能如此?這樣轉著念頭,便也像王達臣一樣,非讓他說明白了不可。

  話雖如此,仍是帶著體諒開脫的語氣,「大瑞,」他說:「你敬重王三姑娘,看得她像觀世音一樣,大家都不是沒有眼睛的。若非如此,也不能冒冒昧昧看成這是件必成的好事。如今你晴天一個霹靂,到底是什麼為難?儘管說啊!果然是沒法子化解的苦衷,達臣是你把兄,還有個不體諒的。總而言之,鑼不打不響;話不說不明。既然達臣生了誤會,你趁早明說;不然誤會越積越深,你不是自作孽?」

  「自作孽,不可活」!江湖上為了面子,到下不得台時,親弟兄白刄相向的情形也多的是;何況是結義弟兄,又牽涉到婦女名節?但他雖知事態嚴重,卻實在有不能明說的苦衷;臉色如死灰般地楞了好一會,突然舉起右手,在自己臉上抽了個嘴巴;同時狠狠自責:「我該死;我該死!」

  越是如此,越顯得王三姑娘有不可告人之秘;才使得他有十分難言之隱。王達臣的臉色便也更難看了。

  見此光景,仲季武知道非替王達臣出氣,不能緩和這個局面,於是伸出手來,搗了馮大瑞一拳。他原本心裡有氣,出拳很重,竟將馮大瑞打倒在地上。

  「你小子是怎麼回事?」仲季武罵道:「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不痛快的人!」

  一拳沒有打出他的火氣;這一罵卻惹得馮大瑞冒火,因為他自許是整個鏢局中最痛快的人,為朋友兩脅插刀都心甘情願,而仲季武竟說他最不痛快,這是多大的委屈!

  有血性的人就是受不得委屈;馮大瑞當即跳起身來,「好!」他大聲說道:「如果王三姑娘不怕做寡婦,我就娶她。」

  此言一出,大家都是一驚;尤以仲季武為甚!但王達臣的臉色反倒緩和了;「大瑞,」他問:「你這話甚麼意思?」

  「二哥,你別問我!我是為三姑娘好。」他眼圈紅紅地說:「我常時做夢都會夢見三姑娘,我那有不願意娶她的道理?實在是不能娶,娶她是害了她。」

  說著,黃豆大的眼淚,滾滾而出;這麼個大男人,傷心得這樣子,大家看在眼裡,真不知道心裡是何滋味?

  「好了!」一個姓馬的總鏢頭對王達臣說:「大瑞也是怪委屈的!他決不是嫌三姑娘;你總也看得出來。既然他說回頭跟你說,你就問問他;倘若是跟人結了甚麼『梁子』,或者闖了甚麼不得了的禍,咱們想法子來替他化解。」

  「好!」仲季武立刻接口:「老馬這話說得真好!就這麼辦。來、來,大家仍舊喝酒;凡事慢慢兒來。」

  「對、對!」大家附和著舉起酒碗,紛紛向馮、王二人相敬。

  「大瑞,」王達臣歉疚而友愛地說,「倒是我錯怪你了。你別著急!天塌下來,咱們倆一起頂。有事回頭說;這會兒別掃了大家興。來、來!」說著,幹了一碗酒,臉色更紅了。

  有了這一段兄弟幾乎鬩牆的衝突,雖說誤會已消,言歸於好,但滿座的興致都大受打擊,仲季武更是憂心忡忡,不知馮大瑞惹了甚麼滔天大禍,或許在連累到他的鏢局生意之外,還有其它難以料理的麻煩,因而有些食不下嚥的模樣。

  當然,心事更重的是馮大瑞與王達臣。兩人直到大家紛紛離座而起,才發覺飯局已經結束,便也站起身來;只見仲季武說道:「你們哥倆到後面來喝茶吧!」

  「好!」王達臣說:「就來。」

  但馮大瑞卻有異議:「四爺,」他說:「我跟王二哥在外面談談好了。回頭再去看四奶奶。」

  「也好!」仲季武深深看了王達臣一眼,意思是務必將馮大瑞有何為難之處,澈底弄清楚。

  其實這用不著示意,王達臣跟他的心思一樣;當下點一點頭,與馮大瑞一前一後出了鏢局子。

  這時天還未黑,晚霞燒紅了西邊半爿天;兩人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,望一望對方的臉色,都如中了酒一般,看不出真正的感覺。

  「二哥,」馮大瑞說:「我不明白,這件事你昨天晚上怎麼不跟我談?今兒個猛孤丁地冒了出來,你讓我怎麼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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