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劉大嬸歎口氣,「我也叫沒辦法!」她忽然問道:「你看他人怎麼樣?」

  「甚麼怎麼樣?」

  劉大嬸不知道女兒是裝糊塗,還是真的不明白?看了她一眼,心裡在想,暫且不提吧;看看再說。

  桂枝卻覺得她母親問得奇怪;見她不作聲,越發疑惑,便追問著說:「娘,你說啊?是問他的甚麼?」

  「問他——」劉大嬸突然改了個問法:「你覺得他怎麼樣?」

  「很好啊!」桂枝答說:「他不是幫了咱們家好多忙;平時又常照應保住。像他這樣,沒有一點兒富貴人家子弟的架子,還真少見。」

  看起來桂枝對曹雪芹似乎也有意思;劉大嬸心想,事情慢慢來,也許能結得上這門親。

  「娘,」桂枝疑雲大起:「你在笑甚麼?」

  劉大嬸微微一驚,原來自己的心事擺在臉上了!便定定神答說:「我是想起一件他們曹家的笑話。你再續一回水去,聽聽他跟保住說些甚麼?」

  桂枝便提著水壺往外走,恰逢保住進來,看到他手中,便即問說:「你手裡拿的甚麼?」

  「你來,我告訴你。」

  到得裡屋,保住將紫色絲線絡著的一塊漢玉放在桌上;劉大嬸便問:「芹二哥給你的?」

  「不是給我的。」保住答說,「芹二哥說,這塊玉是個寶,他跟我說了半天,我也鬧不清楚,反正是上譜的;值一兩百銀子。他說,娘短幾十兩銀子花;把這個賣了,也就差不多了。至於給牛家去謀甚麼庫丁,他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;跟他舅舅說不出口。」

  母女倆相視目語,都是這句話:原來是這麼一個辦法!接下來便是相互用眼色徵詢了:該怎麼辦?意見也是一樣的。

  「這可不能要!」劉大嬸在這些地方倒能掌握分寸:「這一傳出去,沸沸揚揚,不知道有多少難聽的話。」

  「那我就拿回去還給他。」保住抓住那塊玉就走。

  「慢點!」桂枝一把拉住他:「你急甚麼?還給人家也得有番話,別讓人家覺得咱們不識好歹。」

  「那,」保住將玉塞到他姊姊手中:「你去還!你會說話。」

  這一下又觸動了劉大嬸的心事,覺得借此讓桂枝跟曹雪芹面對面,你來我往正式打個交道,也是好事,便慫恿著說:「對!你說得比我宛轉,你送回去給他。」

  見此光景,桂枝無可推辭;心裡在想,如果此辭彼讓,推來推去,會把人家一片好意,磨得無聲無息,那就太沒有意思了。最好一句話就能讓他收回;而且是人家心安理得地收回,這件事才算圓滿。

  於是,她將那塊玉握在手裡;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,坐停當了方始問道:「芹二哥,你是不是把我們當作小人?」

  曹雪芹大吃一驚;脫口說道:「何出此言!桂枝,我說錯了甚麼話?」

  「不是你說錯了話,你是沒有想到一句話:君子不奪人之所好。我們把你喜愛的這個佩件奪了過來,不就成了小人嗎?」

  原來是如此解釋,曹雪芹笑道:「你倒會繞著彎子說話,其實,這又另當別論——」

  「沒有甚麼別論!」桂枝打斷他的話說:「我們又不是等米下鍋;何苦拿你隨身的東西,三文不值兩文地去變錢。你替我們著想,我們也該替你著想:第一、是帶了多少年的東西,總有割捨不下的情分;第二、老太太問起來,只怕你得費一番唇舌。」

  「那倒不會。我母親最大方的。」

  「大方也得看地方。」桂枝接著又說:「話說回來,老太太一問你,你照實說了;老太太口頭上沒有責備你,心裡可就在想了,那家姓劉的是怎麼回事;大概窮瘋了,不問甚麼東西,全要!」

  這一說,曹雪芹大感不安;「桂枝,你要這麼想,我可不敢勉強了。」他接著又說:「也罷,我再想別的辦法。」

  「對了!慢慢兒想。」桂枝伸開手,托著那塊玉送到曹雪芹面前:「你仍舊系上吧!」

  等曹雪芹將玉接了過去,桂枝隨即起身,卻只將臉背了過去;曹雪芹便撈起小褂子下襬,將玉系好,說一聲:「請坐!」

  桂枝坐是坐下來了,卻有些躊躇,因為看她母親與弟弟,都在裡面不出來;這麼熱的天不到院子裡來納涼,這件事透著有點稀罕,她得想一想,是何道理?

  正這麼想著,發現保住的影子;但隨即便是她母親的聲音:「保住,回來!」

  這一下,她恍然大悟;臉上亦頓時發燒,原來是故意讓她跟他接近!她摸著自己的臉,想站起來離去,卻又不敢,因為怕臉上的紅暈,為母親與弟弟所發覺。

  她心裡自然有些氣憤,有種被戲弄了的感覺;因此,到得恢復平靜後,悄然起身,到後面見了她母親,故意繃著臉,作出生氣的樣子。

  「怎麼啦?」劉大嬸問。

  桂枝不作聲,一直往她自己屋子裡走;劉大嬸緊跟了進來,再一次相問時,她氣鼓鼓地說:「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面,算是怎麼回事?」

  劉大嬸心裡有數,擺出笑臉,輕聲說道:「這有甚麼好生氣的?都熟得像一家人了。」

  桂枝還想反駁,但怕曹雪芹聽見,不好意思;只說:「保住怎麼還不回學裡去?」

  「你看,」劉大嬸手一指,「不在穿大褂兒了?」

  果然,保住已穿上夏布大褂;正將曹雪芹的熟羅長衫拿了出去。咸安宮官學的規矩很嚴,除非請假外宿,每天都得回西華門外的「下處」。等他們一走,母女倆仍舊在院子裡納涼;這時可以談心裡的話了。

  「你今年十九,不能再等了。」劉大嬸說:「你如果覺得芹二哥不錯,我想法子去探探口氣。」

  「探甚麼口氣?咱們還能高攀織造曹家。」桂枝仗著在黑頭裡,她母親看不見她的臉,所以說話比較放得開。

  「也沒有甚麼高攀不上,一般都是內務府的包衣,說起來身份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你歸你說,人家歸人家看;兩面差著一大截呢!」

  「這,我也知道——」劉大嬸遲疑了好一會才說:「有句話,我說了你可別嫌不中聽,旗下人家嫡庶是一樣的;王府裡面,側福晉娘家比嫡福晉娘家身份來得高的,不知多少?當二房,也不必嫌委屈。」

  桂枝不響,劉大嬸也不催她;她能不作聲,劉大嬸便已滿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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