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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帳中還在爭執,都以為未可輕進。傅爾丹理上辯不過,只好拿武臣不怕死的話來激將。看看無可挽回,好些武官都交代了後事。

  結果六月初八出兵,十七在博克托嶺中伏,七月初一回科布多;去了一萬人,回來兩千。副將軍巴賽、查弼納,前鋒定壽,參贊達福,另外還有七、八員大將,陣亡的陣亡,自殺的自殺,不過傅爾丹還是安然回到了科布多。

  敗報到京,皇帝掉了眼淚,自悔不聽達福的話,所以撫恤特厚。傅爾丹由於張廷玉極力為他辯解,處分不大;只是跟順承郡王錫保互換職司,錫保接了靖邊大將軍的印信;傅爾丹以振武將軍襄辦軍務。

  「王爺倒想,」方觀承把話又拉回到張廷玉身上:「張中堂當時是主戰的,如今何能言和?說一句『小人之心』的話,張中堂最希望的是,鄂中堂這趟回來,能說一句:戰局有希望,應該打下去。將來打勝了,他是首贊聖武之人,功賞必先;打敗了,也有鄂中堂替他分擔罪過。」

  「對極了,對極了!」平郡王恍然大悟,但也不由得感慨:「張衡臣的用心,深刻如此;以後倒要好好兒防著他。」

  「這是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。」

  平郡王將他的話從頭又想了一遍,不免還有些疑問,「鄂毅庵呢?」他說:「這趟回來,一定會勸皇上收束?」

  「是!他一定主和,而非主戰。」

  看他說得如此有決斷,平郡王便又要問緣故了。方觀承的看法是,且不論戰局是否能打得下去,僅以鄂、張個人來說,互不相下,就必然處於兩極端上,一個主戰,一個自是主和,倘或鄂爾泰亦主戰,功則不顯,因為有張廷玉言之在先;過則必重,因為時非昔比,若無必勝的把握,何可主戰!而必勝的把握,不知在何處?

  「照這樣說,果然不必跟鄂容安去談這件事了。」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說:「軍需支出,一天要八萬銀子;雍正七年至今,整整四年你算算已花了多少?」

  一年三百六十日,四年一千四百多天;一天八萬,一千四百多天,一萬萬銀子出頭了。

  賓主二人在心裡默算了一下,相顧驚愕,目瞪口呆。

  * * *

 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,鄂容安來求見平郡王,遞上一封鄂爾泰發「巡邊」到了太原所發的信;據鄂容安說,他父親特為指示,要他到王府當面呈遞,勿為人知。

  這就意味著信中所談之事,必不能為外人道。拆開一看,更令人意外,鄂爾泰希望平郡王能派一名親信,由京南下;在他由太原到保定途中相晤,有事相談。

  談些甚麼呢?平郡王簡直無法揣測;他只把方觀承找來,將信拿給他看,問他該如何辦?

  「王爺預備派誰去?」

  「那還用說嗎?自然是請你辛苦一趟。」

 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。為了保守秘密,方觀承告了病假,然後人不知、鬼不覺地連隨從都不帶,出京步行到良鄉,才雇了一頭騾子,循官道南下。

  方觀承行路的經驗太豐富了,打定主意「放夜站」——夜行曉宿。一則時逢盛暑,「放夜站」比較涼快;再則亦是避人耳目,經過保定時,更加當心,因為有直隸總督李衛手下的眼線,密佈城廂內外。

  當然到了地頭,第一件事是打聽鄂爾泰的行蹤;其實亦不須打聽,當朝宰相,視師回京,地方官辦差視作一件大事,方觀承只到驛站去看一眼,心裡就有數了。

  這天到了正定府,方觀承就不必再往前走了,因為自山西到直隸,如果穿過「太行八陘」之一的井陘,正定府是必經之地;在這裡一定可以等到鄂爾泰。

  找了家客棧,洗臉抹身,草草果腹,方觀承倒頭就睡。一覺睡到午後起身,吃了飯上街閒逛,到得西門,只見有個佐雜官兒帶著一批工匠差役,正在打掃房屋,掛燈結彩。方觀承心想,這大概就是替鄂爾泰在預留公館了。上前一問,果不其然。

  於是方觀承就在附近找了家茶館,揀臨街的位子坐下,閑坐喝茶,觀望動靜;不久,只聽鳴鑼喝道之聲,自東而來,到得近前看清「高腳牌」上的官銜,方知是正定知府。這麼熱的天,知府出城幹甚麼?自然是去迎接鄂爾泰。

  意會到此,方觀承坐不住了;回到客棧,換了官服,取出預先備好的手版,還有最要緊的是,一封平郡王的親筆信。然後請店家雇來一乘小轎,複回西門;鄂爾泰行館門前,已是轎馬紛紛,其門如市了。

  方觀承在遠處下了轎,自己持著拜匣到門上問訊;來接待的是一名典史,看方觀承戴著金頂子,是與知縣品級相同的七品官,便打了一躬,開口問道:「大老爺尊姓?」

  「我姓方,從京裡來;要見鄂中堂。」

  「鄂中堂剛到不久。不知道見不見客?等我來問一問。」

  那典史去了不久,找來一名穿藍布大褂而戴著紅纓帽的中年漢子,開出口來是京片子;方觀承便知是鄂爾泰的貼身跟班,當下便將拜匣遞了過去說道:「我姓方。這拜匣裡有我的手版,還有一封信,關係重要,請你面呈中堂;我在這裡聽回音。」

  聽差答應著去了;隔不多久,便有回音:「中堂交代,知道這回事了;請方老爺晚上再來。」

  方觀承便先回客棧休息,到得天黑再去;等到二更時分,知府知縣相繼辭去,才見著了鄂爾泰。

  鄂爾泰穿的是便衣,一襲藍綢大褂,一見方觀承,先就攔阻他行大禮;「老弟千萬不必客氣。」他說:「我久仰老弟是孝子,苦行可敬。」接著又問:「平郡王身子好?」

  「前一陣有點兒感冒,最近好了。平郡王也很惦念中堂,溽暑長行,為國宣勞,特為囑觀承致意,請中堂保重。」

  「多謝平郡王。」鄂爾泰說:「咱們院子裡坐吧,涼快些。」

  院子很大,青石鋪成的地面上灑過清水,暑氣全收;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,設下竹幾涼床,另外擺一張方桌,桌上擺滿了瓜果茶湯。鄂爾泰似乎跟方觀承格外投緣,喚聽差取來一件熟羅長衫,堅持著要客人換下官服,舒舒服服地納涼聊天。

  「恭敬不如從命。觀承只好放肆了。」他大大方方地在下首坐了下來,靜等鄠爾泰發話。

  「令曾祖的『滇黔紀聞』我拜讀過,頗得其益。才豐命嗇,如之奈何!不過,古今盈虛是一樣的;府上四世奇冤,剝極必復,老弟好自為之!」

  看他如此懇切,方觀承聽到「四世奇冤」這幾個字,眼淚幾乎奪眶而出,急忙站起身來,垂著手說:「中堂的訓誨,決不敢忘。」

  「請坐,請坐。」鄂爾泰擺擺手說:「老弟平時常看那些書?」

  「常看的是兩部書,一部是『讀史方輿紀要』;一部是『天下郡國利病書』。」

  鄂爾泰肅然起敬地說:「愛讀『二顧』之書,足見老弟留心經濟實用之學。我倒有幾點要請教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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