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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聽得這一問,方觀承越發大起警惕——周昆來就是周璕,但民間只知道周璕,不知道周昆來:而周昆來所以改用周璕之名,是因為璕字拆開,便成「尋王」二字;同時又有一個劉天球,亦寓有「求王」之意。此周劉二人,確有訪求「朱三太子」之意。但這些話何可對寶親王直陳?方觀承決定照民間的道聽塗說回答,事近虛妄,無可追究,最為妥當。

  於是他說:「這周璕聽說過。據說大江南北有八大俠,為首的是個和尚;周璕跟甘鳳池亦都在其中。周璕善於畫龍,是本朝第一高手;他的畫我見過,是水墨龍,煙雲滿紙,夭矯不群,真的是見首不見尾的一條神龍。相傳家有周璕的墨龍,祝融不致為災。至於傳說他精於技擊,觀承就不大清楚了。」

  對於這個傳說,寶親王深感興趣,他只在李衛的密折中得知,周璕自稱為明太祖第五子周王之後,他有個女婿,是曾任福建學政的戴瀚;不知道他居然名列八俠,而且是畫龍的高手。

  「周璕會畫龍,我怎麼沒有聽說過?」寶親王怏怏然地,頗有不足之意;且有些懷疑的神色。

  方觀承體會得到他的心情;他曾聽平郡王說過,寶親王自負多才多藝,風雅過人,無事常到設在「西六宮」啟祥宮南面的如意館,看曾從王原祁學畫、為聖祖譽為「畫狀元」的唐岱作畫彈琴;自然也常談藝事,當代丹青名家,無一不知,而居然未聽說過周璕會畫龍,且是第一手,未免孤陋寡聞了。

  他在想,要說個緣故,寶親王便可釋然。周璕之畫龍,跟他單名中寓有「尋王」之意,是有連帶關係的;這是個極大的忌諱,在皇子面前不談其人其畫,是非常合情理的事,寶親王大可不必覺得遺憾。可是,他不能不讓他留著這分遺憾,周璕跟為李衛騙到浙江的甘鳳池一樣,下落不明;毫無疑問地是在雍正八年夏天,特派工部尚書李永升會同李衛審問後,一起秘密處決了。朝廷對這件大案,處置極其隱秘,唯恐張揚開去,動搖民心;自己當然亦以裝做不知為妙。

  寶親王看他不作聲,只好另擇話題,「那八大俠還有些甚麼人?」他問。

  「觀承只知道有個姓路的山西人,亦會畫畫;最喜歡畫鷹,每畫必題四個字:叫做『英雄得路』。」

  「這是姓路的自負英雄。」寶親王笑著說了這一句,忽然轉為沉吟,過了一會又問:「你還見過甚麼奇人異士;我是說精於技擊的。」

  「謂是奇人異士,一定深藏不露,不然就是器小易盈的浮囂之士——」

  「你說得不錯。」寶親王搶著說道:「不過常人難得一遇;你在江湖上涉歷得多了,總有機會見到。」

  聽這一說,方觀承就無可推辭了;他遇見過的奇人異士很多,但怕涉於怪誕,不能為人所信,所以只提一個有名有姓,可以查考的人。

  「觀承認識馮班的兒子——」

  「是那個馮班?」寶親王打斷他的話問:「是馮定遠嗎?」

  正是馮定遠;他是江蘇常熟人,以布衣而名動公卿,詩學中唐,工夫極深;又精于書法,四體皆擅,但不輕為富貴人家落筆,是康熙年間真正的名士。

  「是!」方觀承答說:「馮定遠有兩個兒子,觀承認識的是老二馮行貞,好射箭,連發兩矢,能以後矢追前矢;他有樣獨創的暗器,拿雞子敲一個洞,挖去黃白灌上石灰。獨行遇盜,到危急時,用這項暗器取對方的眼睛,百發百中;山東響馬一聽是馮二爺來了,無不退避三舍。或者說是馮二爺的朋友,只要信而有征,亦可倖免。」

  「怎麼叫信而有征?是不是以他的那樣暗器為信物。」

  「王爺一猜就著。」方觀承笑道:「正是這樣東西。」

  「看起來你就有這一道護身符。」

  「是!」方觀承笑著承認。

  「此人住那兒?」

  「僑居蘇州婁門外。已經下世了。」

  寶親王頓時便有悵惘之色,「可惜!」他問:「可有傳人?」

  「有個門生叫陶元淳;學馮行貞的槍法很精。」方觀承又說:「觀承也只是聽說,沒有見過此人。」

  寶親王點點頭,很嚴肅地說:「以後請你多留意,四方多故。有這些好身手的人,應該出來為國立功、為民除害。如果你發現了,請你告訴我。」

  「是!觀承如果確有所知,自當舉薦。」

  * * *

  寶親王或許會奉派為大將軍的推測,已成過去。皇帝對討準噶爾這場大征伐,師久無功,憤無所泄,倒楣了紀成斌,詔斬於軍前;岳鐘琪拘禁於兵部,尚未定罪,生死未蔔。不過,眼前辦軍機的平郡王與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,私下已商量好了,暫時拖延在那裡,等前方局勢好轉;皇帝對 岳鐘琪的成見稍為消減時,再擬罪上奏,才能使他免於一死。

  至於整個戰局,是增兵添將,非讓噶爾丹策寒屈服不可呢,還是設法收束,皇帝一直委決不下。張廷玉跟平郡王,為此也商量過好幾次,認為以收束為宜;但如何收束,卻拿不出辦法來,只有等鄂爾泰回京再說。

  但是,鄂爾泰的態度又如何呢?雖然平郡王與張廷玉之被信任,毫不遜于鄂爾泰,甚至張廷玉在皇帝心目中的份量,還比他重些;但對於用兵,鄂爾泰的主張一定占上風。他如主戰,皇帝一定聽從,那時再提出收束的建議,便一無用處了。

  平郡王雖然年輕,但已有老成謀國之風,經常找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彭維新來問,聽到軍費支出浩繁的數目,不自覺地憂形於色。因此,當鄂爾泰抵京日近一日,不過還有兩天的途程時,他終於忍不住將他的憂慮,率直地訴之于張廷玉。

  「衡翁,」張廷玉字衡臣;以王公的身份,本來可以直呼滿漢大臣的名號,但平郡王一向謙和,所以用此客氣的稱呼,他開門見山地說:「鄂毅庵一到家就面聖,倘或主張與咱們不同,以後的事情就難辦了。我想,咱們得先跟他通個信,把咱們的意思告訴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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