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

  牽累之故,只以「南山集」引用了方孝標的「滇黔記聞」;而趙申喬說方孝標「喪心病狂」,亦只以用了前明桂王「永曆」的年號。但非張大其詞,難將張伯行株連在內;結果聖祖明白宣諭:「張伯行操守天下第一,斷不可參。噶禮的操守,我不能相信;江南如果沒有張伯行,百姓不知要受他多少剝削。」並皆解任聽勘的噶禮、張伯行,一個革職,一個留任。

  督撫互參,落下風的竟是總督,是從來所沒有的事。在朝的滿洲大員及趙申喬,一則遷怒;再則還沒有死了那條將張伯行誣扳在內,好為噶禮報仇的那條心。因此刻意羅織、鍛煉成獄,到得結案時,刑部所定罪名,已近乎滅族。聖祖宣諭:「方登嶧之父曾為吳逆偽學士,吳三桂之叛,系伊從中慫恿;偽朱三太子一案,亦有其名,今又犯法妄行,若留在本處,則為亂階矣。將伊等或入八旗,或即正法,始為允當。此事所關甚大,本交內閣收貯,另行啟奏。」

  聖祖所說,曾任吳三桂的「偽學士」及慫恿叛亂的是方學詩;而刑部錄供用滿文,又照「南山集」原文,稱方孝標為「方學士」,滿文譯音,聖祖才會誤方學詩為方學士。在此以前——康熙十年,又曾誤方學詩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;幸虧廣東臬司佟國楨,辨明真相,才能大事化小。這回沒有人敢替方孝標出頭;於是方登嶧、方式濟父子充軍黑龍江;戴名世只是處斬,並未淩遲。此外方氏族人,方苞、方貞觀皆隸旗籍,不得南歸,至雍正改元,方始特旨出旗。

  當方式濟遣戍時,方觀承與他的胞兄觀永,都未成年。方家寄居江寧,既遭家難,境況奇窘,幸虧清涼山的和尚周濟,才能免於凍餒。兩兄弟孝思過人,康熙五十四年決定出關省親;盤纏無著,只靠自己的兩條腿。從此隔一年去一回;先是兄弟同行,後來就只有方觀承一個人上路。十四年間父祖先後病歿;方觀承流落京華,賣卜為生,有一天平郡王福彭上朝,從轎子裡看到他賣蔔的布招,字寫得極好;停轎一談,才知道他是世家子,亦是孝子,隨即便邀入王府,是幕友亦是清客。

  【二】

  曹雪芹是這年隨曹頫到王府拜年,才得結識方觀承;他的經歷本就使好奇的曹雪芹深感興趣,筵前接坐,聽他談起山川名勝及江湖上的奇聞異事,更是嚮往傾倒,念念不忘。但無事不能到王府去找他;這天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,當然不肯錯過。「吃肉」是不必向主人道謝及辭別的;向曹震關照過了,隨即悄悄溜了出去,由夾弄來到西跨院,老遠就看到了方觀承瘦小的身影。

  想找個聽差通報一聲,卻一時無人;曹雪芹只好在窗外咳嗽一聲,等方觀承抬頭看時,他才恭恭敬敬地招呼:「方先生!」

  「喔,曹世兄!」身不滿五尺的方觀承,音吐卻很響亮;親自打門簾將曹雪芹迎了進去。

  「方先生沒有在前面『吃肉』?」

  「『吃肉』越多越恭敬。我的胃納不佳;恐怕失禮,倒不如回避為妙。曹世兄請坐,想來有事見教?」

  「『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』。」曹雪芹開門見山地說:「方先生的見聞如此之廣,我能來看方先生而不來,豈不是如入寶山,空手而回?」

  方觀承笑笑說道:「你請坐一下。」

  說完,方觀承又伏案作書。字寫得很快,寫完拿給曹雪芹,是替平郡王代筆的一幅詩箋,極漂亮的一筆行楷;題目是「奉和樂善堂主人見賜之作」。

  「這是和寶親王的詩?」

  「是的。」方觀承說:「詩是王爺親自做的。今天的公事,就此一件;交了差,可以奉陪世兄到那裡去走走了。」

  曹雪芹又驚又喜,急忙答道:「方先生想到那裡去走走?我追隨。」

  「能不能陪我去喝兩杯?」

  「是!是!方先生看那家館子好?」

  「不必上館子。石虎胡同西口的大酒缸,酒很不壞;你能委屈嗎?」

  「方先生言重了。」曹雪芹說:「只要方先生不嫌委屈,我自然奉陪。」

  「好!那就走吧!」方觀承喊道:「小彭!」

  小彭是方觀承的書僮,稚氣滿臉,卻長得又高又大;進來給曹雪芹行了禮,靜等主人發話。

  「你看家!回頭王爺會派人來取詩稿,你別走遠了。我跟曹少爺在石虎胡同大酒缸喝酒。除非王爺找我;別人耍問,你不必說我在那裡。」

  交代完了,方觀承帶著曹雪芹穿角門、抄小路,到得靠近大廚房,供下人進出的便門,曹雪芹憋不住要開口了。

  「方先生,咱們怎麼走法?」

  「走了去。一出門往東,沒有幾步路就到了。」

  「喔,那,我得跟跟我來的人交代一聲。」

  「啊,啊!」方觀承歉疚地:「我忘記了,你是公子哥兒,出門必有人跟著,家裡才放心。我是一個人走慣了的,從來想不到這些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環顧四周;恰好有個僕婦經過,方觀承將她叫住了。

  「我是方師爺。」方觀承指著曹雪芹問:「這位元你認識嗎?」

  「這不是太福晉娘家的侄少爺嗎?」

  「對了!麻煩你到門房裡去走一趟;看誰是跟曹二爺來的人,把他帶了來。」說完,方觀承一掀棉袍下襬,抓了一把製錢,遞了給那僕婦。

  等那僕婦行禮道謝時,曹雪芹便說:「不必來!只煩你告訴跟我來的人,我陪方師爺去走走;回頭我自己回咸安宮,不必管我。」

  「這也好!」方觀承說:「回頭我送你到官學。」

  * * *

  曹雪芹是頭一回上「大酒缸」,但見門內黑魆魆,無數人頭;門外鬧哄哄,不少小販,心裡不由得無端生出怯意,腳下就停住了。

  方觀承便問:「你沒有來過吧?」

  「是的。」曹雪芹說:「我跟方先生來見見世面。」

  就這彼此說了一句話的工夫,已有兩三處地方在招呼「曹二爺」了。人太多,一時看不真切,但聽聲音是熟的;循聲望影,一個是咸安宮的藍翎侍衛;一個是咸安宮官學的「蘇拉」,正跟常來賣筆硯書籍的老劉,坐在一起喝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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