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曹雪芹別傳 | 上頁 下頁


  「那,你就等著吧!」太福晉說:「等過了十月再說。」馬爾賽正法於去年十月,要到今年十月才滿週年。

  正談到這裏,只聽腳步匆遽,人聲嘈雜,訥爾蘇往外一看;只見小雲與幾個丫頭,已上了臺階;東首垂花門外影綽綽有幾個太監與護衛的影子。

  門簾一掀,小雲笑容滿面地高聲說道:「恭喜王爺、太福晉,大爺派在內廷辦事了。」

  「喔,」訥爾蘇問道:「那裏來的消息?」

  「是大爺打發玉格回來通知的。」

  「玉格呢?」訥爾蘇說:「你把他叫進來,等我問他。」

  於是玉格奉召而至,先請了安,站起來垂手等待問話。

  「怎麼說?大爺派在內廷辦事,是甚麼差使?」

  「軍機處。」玉格昂著頭,微偏著臉回答;真是「神氣活現」的樣子。

  太福晉倒還沉著,「王爺」卻有些失態了,「甚麼,軍機處!」他問:「你沒有弄錯吧?」

  「錯不了。」玉格答說:「大爺親口跟我說的。大爺還讓我通知方師爺預備謝恩的摺子。弄錯了還成?」

  「不會錯的。」太福晉說:「軍機處正缺人呢?」

  她對朝局比訥爾蘇還清楚——自然是聽福彭所說:軍機處本稱軍機房,設於雍正七年六月;去年三月改稱「辦理軍機處」,軍機大臣只得三個人,最初是怡親王胤祥、保和殿大學士張廷玉、文華殿大學士蔣廷錫;怡親王下世,補了馬爾賽;馬爾賽出征,未曾補人。上年蔣廷錫病故,方始將雲貴總督鄂爾泰、貴州提督哈元生調進京來,在軍機處行走。不久,貴州苗子復叛,哈元生回任;今年正月,鄂爾泰奉命經略北路軍務,又只剩下張廷玉一個人了。

  「這可是皇上的左右手啊!」訥爾蘇說:「來,取我的袍褂來!這得到祠堂裏去磕個頭。」

  ***

  「二哥,我可要溜了。」曹雪芹對曹震說:「回頭四叔問起來,就說我回咸安宮去了。」

  所謂「咸安宮」是指「咸安宮官學」。內務府子弟本在「景山官學」唸書;就在曹雪芹奉母隨叔歸旗的那一年,詔命別設「咸安宮官學」,在上三旗包衣及景山官學中,選拔聰俊子弟入學,十四歲的曹雪芹輕易入選。咸安宮官學是所有為旗人而設的學校中,辦得最好的;也只有咸安宮官學,才有當翰林的教習。五年下來,曹雪芹的詩文大有進境:「雜學」如兵農醫卜之類,無書不讀,惟一不好的是八股文。

  因為學得太雜,所以懂得很多,而懂得越多,越覺得不懂的更多。賦性好奇,復又健談:而年齡跟他相彷彿的同學少年,談不出甚麼名堂;所以在咸安宮官學中,他常常溜出去找侍衛、太監聊天。宮中的遺聞逸事倒是聽了不少,但如談到學問見解,就彼此都談不下去了。

  終於有一天,曹雪芹遇到了一個可談而且一談就使他不勝傾倒的人,此人就是平郡王府的「方師爺」方觀承;字遐穀,安徽桐城人。

  方觀承是個奇人,奇在他的身世與經歷。他今年三十六歲;從南到北——自江寧至黑龍江,已去過七個來回,而且是徒步。身世之奇,奇在他家四代充軍;高祖方拱乾、曾祖方孝標,因為牽涉在順治十四年丁酉的科場案中,充軍已論大辟;由於董小宛的斡旋,免死發遣寧古塔。康熙改元,遇赦而歸。

  當方孝標鎯鐺就道之時,正是方觀承的祖父方登蟬出生之日,五十生辰時,賦詩自賀,有「五十年前罹禍日,征車行後我生時」,大有慶幸生於憂患,將死於安樂之意,那知五年之後,也就是他五十五歲那年,忽然爆出一樁「南山集案」的文字獄;這是左都御史常州人趙申喬造的孽。趙申喬是個沽名釣譽的假清官;有個真貪官的兒子趙鳳詔,當太原知府時,是山西巡撫噶禮的心腹,專用酷刑敲詐,得贓朋分。但聖祖不知道;康熙四十八年巡幸塞外,趙鳳詔在龍泉關接駕,聖祖因為他是趙申喬的兒子,便問他噶禮官聲如何?趙鳳詔回奏:「噶禮清廉第一。」聽信了他的話,聖祖將噶禮調升為兩江總督。

  這一來噶禮就越發肆無忌憚了,兩江屬官凡是清正的,皆不為所容,江蘇巡撫于準、藩司宜思恭、臬司焦映漢、蘇州知府陳鵬年,都是好官,卻都忍氣吞聲地為他攻走。最後遇到一個對頭,碰了個大釘子。

  此人就是江蘇巡撫張伯行,他是湯斌的同鄉後輩,理學不及,清廉相似,而性情極其剛強。康熙五十年江南鄉試,正主考左必蕃;副主考趙晉與噶禮勾結舞弊,出賣舉人,傳說噶禮得贓五十萬。張伯行一本嚴參,噶禮亦參張伯行,督撫互訐,事情鬧得很大。聖祖一面派戶部尚書張鵬翮,漕運總督赫壽嚴審;一面命蘇州織造李煦密查。李煦先想迴護噶禮,到後來看看瞞不住,論調漸漸改變;噶禮終於由先佔上風一變為落了下風。

  趙申喬造孽,即在噶張交惡之時。噶禮參張伯行之先,趙申喬奏劾編修戴名世所著「南山集」有大逆不道之語;及至交九卿議奏、刑部治罪、噶禮便作桴鼓之應,奏劾張伯行七大罪名,其中主要的一款,便是指控「南山集」在蘇州刻板印行,張伯行豈能不知?「進士方苞以作序連坐」,只為張伯行與他交好,不肯捕治。打算著將張伯行牽入這件欽命大案,自身難保,豈復尚能有所作為?

  這本是趙鳳詔主謀,為救噶禮,設下一條「圍趙救燕」的毒計;那知案中有案,無端殃及屍骨已寒的方孝標,不獨死無葬身之地,而且禍延子孫。

  牽累之故,只以「南山集」引用了方孝標的「滇黔記聞」;而趙申喬說方孝標「喪心病狂」,亦只以用了前明桂王「永曆」的年號。但非張大其詞,難將張伯行株連在內;結果聖祖明白宣諭:「張伯行操守天下第一,斷不可參。噶禮的操守,我不能相信;江南如果沒有張伯行,百姓不知要受他多少剝削。」並皆解任聽勘的噶禮、張伯行,一個革職,一個留任。

  督撫互參,落下風的竟是總督,是從來所沒有的事。在朝的滿洲大員及趙申喬,一則遷怒;再則還沒有死了那條將張伯行誣扳在內,好為噶禮報仇的那條心。因此刻意羅織、鍛鍊成獄,到得結案時,刑部所定罪名,已近乎滅族。聖祖宣諭:「方登嶧之父曾為吳逆偽學士,吳三桂之叛,係伊從中慫恿;偽朱三太子一案,亦有其名,今又犯法妄行,若留在本處,則為亂階矣。將伊等或入八旗,或即正法,始為允當。此事所關甚大,本交內閣收貯,另行啟奏。」

  聖祖所說,曾任吳三桂的「偽學士」及慫恿叛亂的是方學詩;而刑部錄供用滿文,又照「南山集」原文,稱方孝標為「方學士」,滿文譯音,聖祖才會誤方學詩為方學士。在此以前——康熙十年,又曾誤方學詩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;幸虧廣東臬司佟國楨,辨明真相,才能大事化小。這回沒有人敢替方孝標出頭;於是方登嶧、方式濟父子充軍黑龍江;戴名世只是處斬,並未凌遲。此外方氏族人,方苞、方貞觀皆隸旗籍,不得南歸,至雍正改元,方始特旨出旗。

  當方式濟遣戍時,方觀承與他的胞兄觀永,都未成年。方家寄居江寧,既遭家難,境況奇窘,幸虧清涼山的和尚周濟,才能免於凍餒。兩兄弟孝思過人,康熙五十四年決定出關省親;盤纏無著,只靠自己的兩條腿。從此隔一年去一回;先是兄弟同行,後來就只有方觀承一個人上路。十四年間父祖先後病歿;方觀承流落京華,賣卜為生,有一天平郡王福彭上朝,從轎子裏看到他賣卜的布招,字寫得極好;停轎一談,才知道他是世家子,亦是孝子,隨即便邀入王府,是幕友亦是清客。

  ▼第二章

  曹雪芹是這年隨曹頫到王府拜年,才得結識方觀承;他的經歷本就使好奇的曹雪芹深感興趣,筵前接坐,聽他談起山川名勝及江湖上的奇聞異事,更是嚮往傾倒,念念不忘。但無事不能到王府去找他;這天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,當然不肯錯過。「吃肉」是不必向主人道謝及辭別的;向曹震關照過了,隨即悄悄溜了出去,由夾弄來到西跨院,老遠就看到了方觀承瘦小的身影。

  想找個聽差通報一聲,卻一時無人;曹雪芹只好在窗外咳嗽一聲,等方觀承抬頭看時,他才恭恭敬敬地招呼:「方先生!」

  「喔,曹世兄!」身不滿五尺的方觀承,音吐卻很響亮;親自打門簾將曹雪芹迎了進去。

  「方先生沒有在前面『吃肉』?」

  「『吃肉』越多越恭敬。我的胃納不佳;恐怕失禮,倒不如迴避為妙。曹世兄請坐,想來有事見教?」

  「『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』。」曹雪芹開門見山地說:「方先生的見聞如此之廣,我能來看方先生而不來,豈不是如入寶山,空手而回?」

  方觀承笑笑說道:「你請坐一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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