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 | |
一六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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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謹退了下來,隨又去見已搬到萱榮堂的震二奶奶;遞了芹官的信,她先不看,只問:「太太身子怎麼樣?」 「身子倒挺好;精神稍為差一點。聽說總是躺著。」 「無聊嘛!不躺著養養精神幹甚麼?」秋月插了一句嘴;然後問起芹、棠兄弟和夏雲;卻未問繡春。 反倒是震二奶奶沒有忌諱,「繡春呢?」她問:「四老爺回來贊得她不得了;說她有俠氣。也難怪!」她略停一下又說:「牆倒眾人推,世態炎涼,四老爺大概也看夠了,所以借此發牢騷。其實牢騷何用?只要看得透,沒有甚麼不得了的事。」 何謹不知她這話意何所指,只發覺震二奶奶略微變了些;她一向愛說話,但言詞爽利,命意透澈,此刻聽來,卻似乎有些嘮叨了。 心裡這樣想著,口中卻談繡春,道是大家都勸她還俗;又說芹官又王達臣之托,最為熱心,一晚上參禪,彼此唇槍舌劍,結果是芹官輸了。 大家都覺得這段故事有趣,欲知其詳;錦兒卻已顧慮到何謹一下了車便來見主人,茶都不曾好好喝一碗;天色將暮,肚子該餓了,便悄悄兒去盛了四碗年菜,煮了一碗年糕,又燙了一大壺酒,叫小ㄚ頭一託盤端了出來。 「何大叔,你坐下來慢慢兒一邊喝著,一面吃;一面給我們講徐州的故事。」錦兒又說:「今天上燈;可是一盞燈都沒有,聽你聊聊,就不覺得悶了。」 就從這幾句話中,何謹可以想像到萱榮堂中的淒清寂寞;回想當年的盛況,恍如隔世,淒然下淚。 好在他是一雙迎風流淚的風火眼;沒有人注意他此時所流的眼淚,不是風逼出來的。 於是他拭一拭眼,一面喝酒;一面談芹官如何沒有能說服繡春的經過。那夜他是閑坐在走廊上,細細聽見的;但因為話中關礙著震二奶奶,所以講得不甚清晰;但已足以引人入勝了。 「那天夏雲還出了個很絕的主意;大家以為那天一定可以成功了──」何謹突然咽住;他驀地裡意會,算命這件事不能談,但已由不得他作主了。 「怎麼?」冬雪第一個性子急:「夏雲出了個甚麼很絕的主意?何大叔,你快說,你快說。」 「慢慢!」何謹拖延著:「等我把這個雞翅膀吃完。」 「雞骨頭有甚麼好啃的?」 「冬雪,你別催!」秋月接口說道:「讓何大叔細細想一想,自會原原本本,詳詳細細說給你聽。」 這是以退為進的詞令;何謹無奈,想一想只好揀能說的說:「徐州有個雲龍子,命算得極准;太太不放心家裡,讓夏雲拿了四老爺的八字,替他去看流年,說四老爺的災星過了;今年是申年,四老爺命中缺金,正好彌補──」 「喔,」震二奶奶打斷他的話問:「真是這麼說的?」 「是!」 「還有呢?」震二奶奶緊接著補充:「我是說四老爺。」 「說四老爺今年秋天犯驛馬。繡春說得好,四老爺既然流年不錯,犯驛馬絕不要緊,必是有差使放出去。」 聽得這話,無不欣然,一個個臉色都開朗了,「但願這雲龍子是鐵口,繡春解也解得好。」震二奶奶又問:「還說了些甚麼?」 「說四老爺的命硬,老早把四太太克掉了。真正准得很!為此,繡春也想去算算命;於是乎夏雲將計就計,出了個主意。」 等何謹講了夏雲的那個主意,大家覺得有趣;要何謹細談他陪繡春和夏雲去請教雲龍子的細節。 「繡春換了夏雲的棉襖跟裙子;夏雲還替她梳了頭,別上太太的釀金珊瑚簪子;到了雲龍子那裡,那風頭可出足了!」何謹回憶著當時情景說:「雲龍子是命相合參;又是正月裡,看相算命的擠滿了一間大廳,自然是男多女少,可不管男女,對她們兩都得狠狠盯上兩眼;收錢的小夥子更是把眼都看直了。」 等何謹一口氣說累了,略為透氣的當兒;錦兒便笑著問說:「大概也忘了向她們兩收錢了不是?」 「那倒不至於,不過還是占了便宜。敢情看相命跟請大夫看病那樣,也有『拔號』;不知道夏雲跟那小夥子說了兩句甚麼,只聽那小夥子一迭連聲地說:『行,行!你們倆先請。』隨後姊兒倆就進了另一間屋子,跟雲龍子討教去了。」 「何大叔,你沒有進去?」秋月問說。 「沒有!」何謹答說:「我倒是打算進去也聽聽;後來一想,姑娘家也許有甚麼不願讓我這個糟老頭子知道的心事。還是識相為妙,沒有跟了去。」 「後來呢?」秋月又問:「給繡春算的命怎麼說?」 「我不知道;也不便問。只看繡春的臉色也不大好。到家,繡春仍舊換回了她自己的衣服──」 「這麼說,真是姑子命?」錦兒插了一句嘴:「我不相信能把繡春的命,算得這麼准!」 「繡春根本就沒有算她自己的命!」 「那麼是替誰算呢?」 「是替她嫂子。」 這句謊言是何謹早就預備好的,答得極快,毫無破綻;但秋月卻覺得大成疑問。到得震二奶奶後來拆了芹官的信看,說繡春如何情報故主,關切之情,溢於詞色;她便判斷,繡春是替震二奶奶去算了命。 私下跟錦兒一談,亦以為然;而憂慮隨之而起,「老何不是說繡春出來,臉色不好看嗎?」她說:「一定是震二奶奶的流年不利。」 「一定的!如果吉利,老何當然會像論四老爺的八字那樣,大談特談。」秋月又說「咱們倆私下找老何來問問看。」 這一問,卻好是何謹的一個現成機會,倒省了事,「我正想跟兩位姑娘談。」何謹說道:「太太就是為此不放心;才讓我回家來看一看。據說震二奶奶今年大凶;叫甚麼『傷官見官,其禍百端。』看太太的意思是,」他放低了聲音說:「怕震二奶奶找甚麼麻煩,鬧得不可開交;這一層,錦兒姑娘得多留點兒心。」 秋月與錦兒對看了一眼,都不作聲;但已取得默契,等何謹走了,私下商量。因此,秋月又問:「太太還有甚麼交代?」 「有消息儘快通知。」 「那當然。」 「大概也快了!」錦兒接口:「都說元宵前後,就得動手;震二爺打聽動靜去了,包不定明天、後天,就有變化。」 彼此沉默了一會,秋月突然問道:「何大叔,說震二奶奶今年大凶;照你看是怎麼個凶法?若說有性命之憂,這命可又怎麼丟的呢?」 「閉門家中坐,禍從天上來。誰知道呢?」何謹答說:「太太的意思,不過要我提醒各位姑娘,多留點兒神。」 「這就是了!我們隨時會留心。」錦兒深深點頭。 說到這裡,何謹的任務已了,無須逗留。等他一走,秋月便問:「你看你們二爺會有甚麼花樣鬧出來?」 「不會!」錦兒答說:「這一陣子相敬如賓,是從來沒有的事;兩個人都像變了一個人似地。」 「這就不是好兆頭!」秋月憂心忡忡地:「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;人若是失了常度,往往有不測之禍。」 「照你這麼說,莫非震二爺也有禍事?」錦兒軟弱地扶著椅背說:「這日子,真是叫人揪心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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