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六二


  曹頫深深點頭,「正是!這回根本就是範制軍在密奏中,不知說了什麼,才有這道上諭。」他說,「如果京裡直接派人來查還好些;交範制軍辦,那就正好讓他借題發揮。」

  「範家也是三代交情;何況內務府跟他兩江衙門,河水不犯井水,他又何苦如此?」

  「這是因為浙江李巡撫的緣故,這話說來很長,一時也說不盡。總之,範制軍那裡必得想法子疏通;我這趟特為趕回來,就是為此。」

  「是的!趁早疏通總不錯。」馬夫人又說,「最好托人跟他打個招呼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帶了兩封信來。不過,要趁早,京裡說,不到元宵,不會動手,我看這話也不一定靠得住。」曹頫接著又說,「明天大年初一,總得讓車夫休息一天;我初二就走。」

  馬夫人想了一會答說:「四爺,我也不留你了。家裡總比較舒服;兩位姨娘也都惦著你。不過有件事,得看四爺你的意思,我把棠官帶了去,是以為你在京裡有一陣子耽擱,好讓你們父子團圓;如今見了面,是你仍舊帶他回去呢?還是我帶了他到京裡?」

  曹頫一楞,他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問;當時毫不考慮地,表示仍按原議,他說:「讓他們兄弟在一起,是最要緊的事;手足休戚相關,外侮由何而入?不過要二嫂費心。」

  「費心談不上;只要你放心就好。」馬夫人又說:「我本來想住張家灣,後來想到:一則,我打算仍舊請朱先生來教他們兄弟;如果先生在王府抽不出工夫,另外請老師,也得朱先生常時來查查功課,張家灣不方便;再則──」她遲疑了一會,終於說了出來:「張家灣的房子,恐怕未必保得住。」

  「二嫂如果真的想住張家灣,總有法子好想。」曹頫安慰她說:「事情並沒有壞到一籌莫展的地步;尤其是小郡王,通情達理,明辨是非,咱們家得有這門貴親,真正是天恩祖德!」

  接下來談平郡王府的一切;也談到朱實與碧文。這時夏雲已與繡春來換了班,聽得是在談家常,料想正事已經談過,闖進去亦自不妨。

  於是她咳嗽一聲,輕輕推門進去說道:「四老爺喝酒吧!我留著菜呢。」

  「這會兒倒是有點餓了。」曹頫點點頭,他又問:「芹官他們兩個呢?吃了沒有?」

  「吃過了。」芹官在門外應聲,接著推門而入;棠官跟在後面,兄弟倆並排站在下方,等候曹頫問話。

  棠官的功課,曹頫已在路上問過;所以此時只問芹官:「你還是逢三、八做文章?」

  「是。」

  曹頫沒有向他要窗課;只說:「雖在路上,也別丟了書本。」

  「是!我隨身總帶著書看。」

  「你帶了些甚麼書?」

  「資治通鑒,史記菁華錄,還有幾部詩集。」

  「論語、孟子,總得帶在手邊。」曹頫忽然轉臉說道:「二嫂剛才談到他們兄弟的學業,當時來不及告訴二嫂;到了京裡,他們不能像南邊那樣,自己請了西席,在家讀書,得進官學。」

  「啊,官學。那裡的官學?」

  「自然是景山官學。」

  「噢?對了!」馬夫人這才想起;八旗各有官學,但內務府子弟,統在景山官學就讀,「既然如此,得想法子在後門找房才方便。」

  「這倒無所謂,反正是要住堂的。」曹頫轉臉向芹、棠兄弟,正色說道:「一回到京裡,事事得按規矩,要吃得起苦,耐得起勞,才有出息。養尊處優的日子,是不會有的了!」

  接下來便是講立身處世的大道理了。曹頫就是這件事惹人厭!看芹官局促不安;棠官卻如頑石的神態,繡春便忍不住了。

  「四老爺累了。」她說:「請安置吧!」

  「都預備好了。」夏雲很快地接口:「四老爺住前院,特為挑的最好的一間屋子。」

  曹頫聽出話中真意是下逐客令;他自己也覺得不合時宜,一笑起身,但落寞的神態,只有年齡彷佛的馬夫人,能夠察覺到。

  就在這一念之間,她對曹頫忽有無限的關懷。

  也許是隱隱然有「馬家女兒」作曹家媳婦,未能克盡婦職的疚歉;也許是曹頫星夜趕路,一身塵土,滿面於思,覺得他可憐;也許是從來只有禮數上的周旋,眼前咫尺,心底千里,而這份距離在客中相逢,突然消失了的緣故,使得她對曹頫臨去時的神色,深感不安,自覺對曹頫有種必得予以慰藉的責任。

  * * *

  馬夫人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,毫不遲疑地說:「夏雲,你去看一看,四老是不是睡了?」

  「不用看,我剛去過,四老爺還在看書。」夏雲問說:「是不是有話要說給四老爺?我再去一趟。」

  「對了!你得再去一趟。」馬夫人指著屋角說:「你把最下面的那只箱子打開。」

  馬夫人隨身所攜,最貴重的東西,裝了三口箱子:凡是下店住宿,這三口箱子,一定卸下來放在她住的那間屋子。夏雲不知道她是何因由要開箱子:也不便追問,只答一句:「我找繡春來幫忙。」

  找了繡春來將最下面的那口箱子,抬了出來;等取鑰匙打開了箱蓋;馬夫人問道:「一共是幾幅字畫?」

  「六幅。」

  「把這六幅字畫,都給四老爺送去!」

  「那可好?」繡春脫口說道:「這一下,四老爺今晚上就不用睡覺了。」

  「本來就是守歲嘛!」

  夏雲不知道馬夫人的真意何在?便問一句:「跟四老爺怎麼說?」

  「就說給四老爺消遣。」

  夏雲略想一想又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甚麼?」馬夫人突然有些不悅:「你說,還有甚麼話?」

  夏雲沒想到會碰一個釘子,惶恐之下,不能不解釋:「我怕四老爺問一句:是不是讓我帶回南京?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,才好回話。」

  馬夫人點點頭說:「你的顧慮不錯;不過是多餘的,四老爺不會帶回去;如果能帶回去,我也就不必帶出來。」

  夏雲一想,果然不錯,這六幅字畫帶回南京,將來抄家時,無非白填在裡面;「四老爺」不能做這麼傻的事。

  及至夏雲與繡春抱著畫軸出門時,馬夫人忽又變了主意,「看老何睡了沒有?」她說:「如果老何沒有睡,讓他把畫送去。」

  「正是!」繡春接口說道:「我心裡也正在想,讓老何送了去才合適。」

  這老何自是何謹而非何誠。夏雲喚小丫頭將何謹找了來,當面交代;何謹細看了畫軸上的題簽,喜動顏色,但很快地又轉變為感慨的神色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繡春問道:「何大叔,你彷佛有點兒傷心,為甚麼?」

  「這六件東西,大半是我經手買進來的;二十多年了!那時正是大爺最得意的時候,二老爺才棠官這麼大。如今,唉!」何謹搖首不語;物在人亡,昔榮今枯的無窮感傷,都在那一聲長歎中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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