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六一


  「來不及。」繡春答說:「當時我也沒有想到,應該告訴她們。」

  聽這話,彷佛她對震二奶奶余憾未釋;也許這就是她不願還俗的主要緣故。芹官心想,這道障礙,如何消除,是個難題。

  沉吟了一會,覺得應該跟繡春破釜沉舟地談一談;即令她仍不能諒解震二奶奶,至少讓她將心裡的委屈吐一吐,亦于事有益。

  於是,他先問說:「咱們談談你們二奶奶好不好?」

  「你這話問得奇怪,你願意談誰就談誰,何必先問我。」

  「你責備得對──」

  「芹二爺,」繡春搶著說:「這『責備』兩字,從何說起?以後請你千萬別這麼說;讓人聽見了,以為我多狂妄似地。」

  「好!我收回。你說的對;倒是我多心了。」芹官略停一下,率直問道:「當初若是你換了你們二奶奶,你怎麼辦?」

  「你指那件事」?

  「就是你跟你們二奶奶從蘇州回來以後的那一段?」芹官又說:「請你說真話。」

  繡春不答,沉吟了好一會,才抬起眼來看著芹官說:「我知道你跟二奶奶不是叔嫂,情同姊弟,你要我說真心話,聽了可別難過;妒嫉是女人的天性,換了我是二奶奶,也不願意讓繡春得二爺的寵,會想法子把她弄走。可是,二奶奶忘了一句話;芹二爺,二奶奶是少讀書之過。」

  「喔,」芹官心生警覺,繡春對震二奶奶的批評,一定很嚴苛;有了這樣一個預備接受的念頭,才平靜地問:「你說她忘了那一句話?」

  「一句老掉了牙的話: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為了二爺,她應該讓我把孩子生下來。留子去母,手段雖厲害,到底也還對得起祖宗;二爺也總有口氣可咽。如果那樣,又何至於夫婦倆鬧得水火不容?」

  芹官嘿然無言,心裡卻真為震二奶奶難過;一個做主母的,居然被丫頭批評為「少讀書」,實在是無可比擬的屈辱。

  繡春這時反倒抱歉了,「我的話好像太苛刻了一點兒。」她申辯著,「是你逼出來的。」

  「那麼,」芹官問道,「我把你的真心話逼出來以後,你心裡是不是好過些?」

  繡春一辨自己的感覺,點點頭承認;接著囑咐:「我這些話,將來請你不必跟二奶奶提起。」

  「你不說我也知道。」芹官又說,「我只希望你心裡對你們二奶奶,再不存甚麼芥蒂。」

  「這麼多日子,早已淡了。剛才不是你一逼,我也不會說。」說到這裡,她突然凝神,彷佛聽見了甚麼。

  於是芹官也屏息細聽:隱隱有聲,聽不真切。

  「大概四老爺到了。」繡春站起身來,「我看看去。」

  芹官也跟了出去,遇見夏雲,證實了繡春的話,便出院子去等;只見兩盞燈籠,冉冉而來,到得近前,看清楚何謹當頭,後面便是滿身風塵的曹頫。

  「四叔!」芹官迎面請著安說:「一路平安。」

  「喔,還好。」曹頫問道:「你娘呢?」

  「在等四叔。」芹官起身扶著曹頫的左臂,「四叔走好。」

  進了院子,但見馬夫人站在北屋門口,曹頫便疾行數步,喊一聲:「二嫂!」接著便撈起皮袍下襬,預備行禮。

  「芹官,扶住你四叔!」馬夫人說完,自己先往裡走。

  曹頫一看堂屋設著祖先神位及祭桌,立即站住,抹一抹衣袖說道:「我先給祖宗磕頭。」

  他上前在供桌上拈了三枝清香,就燭火點燃:親自上了香,恭恭敬敬地磕了八個頭,起來又給馬夫人請安:然後是芹官及下人來向曹頫見禮。

  「你、你不是繡春?」曹頫大感意外,「怎麼也在這裡?」

  「她是來跟我共患難的。」馬夫人接口說道:「就在這裡坐吧!」

  坐定了略談些路上的情形;夏雲便說:「請四老爺先洗了臉;馬上開飯了。」

  「不忙!我也吃不下。」曹頫看一看祭桌,轉臉問芹官:「你們還沒有吃飯。」

  「在等四叔。」

  「其實不必等。」曹頫向夏雲說:「撤了供菜,你開飯給他們兄弟吃;我跟太太有話說。」

  這樣交代,便是要大家回避。夏雲去絞了一把熱手巾,又送了茶來,然後撤了供菜,都退了出去。

  「四爺,這面坐。」馬夫人指著下首的椅子說。

  本來對坐的,此時改為一順邊;曹頫隔著茶几,淒聲說道:「我真是愧對祖宗!」說著淒然欲淚。

  「落到今天,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。四爺,你別難過。」馬夫人這樣相勸;自己的聲音卻哽咽了。

  叔嫂倆都取手絹擦眼睛,擤鼻子;一片息率、息率的聲音,使得獨自伺候在廊下的繡春,一陣陣心酸,熱淚奪眶而出。

  「上諭到底下來了沒有?」

  「下來了!是給兩江範制軍的;郡王托人抄了個底子給我。」曹頫從懷中掏出一個西洋皮夾,將珍重收藏的那道上諭抄件取了出來;一面看,一面講給馬夫人聽。

  上諭,一開頭就責備曹頫,說他「行止不端」;虧空公款甚多,屢次施恩,放寬賠補的期限,倘或他有感激之心,理當盡心盡力,早日補完虧空。誰知他不感恩圖報,而且據報有暗中移轉財物的情事,殊屬可惡!

  下一段是命內務府傳諭「署理江南江西總督印務范時繹」,將曹頫家中財物,固封看管;並將管事掌權的家人立即嚴拿,財產一樣固封看管,候新任織造隋赫德到任處理。

  馬夫人靜靜地聽完,開口問道:「是查封,不是查抄?」

  「聽起來查封似乎比查抄要緩和一點兒,其實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那麼怎麼又要等新任來處理呢?」

  「等新任來查了帳,看虧空多少,再定辦法。」

  「照道理說,只要把虧空補上,不就沒事了嗎?」

  「是啊!」曹頫答說:「本來就是如此。」

  這「本來就是如此」六字,勾起了馬夫人澈骨的痛悔;同時也覺得震二奶奶的責無旁貸。早知虧空不補,有這樣的下場,怎麼樣也得設法補完。事實上如今花的錢也不少;而且震二奶奶已有打算,以破家作贖罪之計。既然這樣,當初痛下決定,破釜沉舟作個清理,豈非上上之策。這一層別人也許想不到;震二奶奶當著塚,而且也知道力所能及,但以安著私心,以致因循自誤。馬家的女兒,成了曹家的罪人;馬夫人自覺在曹頫面前,頭都抬不起來了。

  「如今麻煩的,還不在京裡;京裡到底有兩王照應。而且江寧的這點虧空,在京裡看,也不是大數目。」

  「麻煩既不在京裡,在那裡?」馬夫人問,「莫非在兩江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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