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五七


  【二十三】

  「我一直想問你一句話,你是好熱鬧的人;那種冷清清的日子怎麼過得慣?」

  「拿冷清看作熱鬧,就過得慣了。」繡春隨口答說。

  「這話太有禪機。」芹官笑道:「我跟你參禪好不好?」

  「甚麼參禪?我不會。」

  「會是不會,不會是會。」芹官拈了一枝藏香在燭火上燃著;插在博山爐中,然後問道:「既入空門,何以未斷塵緣?」

  「甚麼叫塵緣?」

  「就是俗家的緣分。」芹官又作解釋:「譬如你來看太太,是念著往日的情分;這就是人間塵緣,」

  「既在人間,如何斷得了塵緣;如果斷了緣,你我今天又如何能在一起?」

  芹官一時無以為對,只是發楞;繡春不由得笑了。

  「看你笨嘴拙舌,」繡春笑道:「還參禪呢!」

  一聽這話,芹官大出意外;既驚且喜地說:「原來你會參禪。」

  「會是不會。」

  「不會是會。我再問你:你從何處來?」

  繡春已看出芹官的本意跟馬夫人一樣,是要用鬥機鋒的法子,將她駁倒了好勸她還俗。具此戒心,便先說破了它:「我從空門來,還從空門去。」

  「錯了!你從人間來,還向人間去。」

  「錯是不錯。」繡春很快地接口:「空門在人間;人間非空門。」

  「既然人間非空門;你怎麼來在這裡?」

  「因為空門在人間。」

  「然則人間就是空門?」

  鏽春心想纏來纏去,要陷入他的圈套了;於是略想一想答道:「空門亦是人間;我在人間仍舊是在空門。」

  「那麼你是從空門來,向人間去。」

  「我是來處來,去處去;從那裡來,回那裡去。」

  「著!」芹官喝道:「從曹家來,回曹家去!莫執迷不悟。」

  繡春沒想到他竟是開門見山當頭棒喝;也像芹官先前一樣,只是發愣了。

  「好了,你輸了!」芹官笑道:「『禪心已作沾泥絮』,從今莫提了吧!」

  繡春是爭強好勝的人,身雖逃禪,本性未改;想了一下說道:「如今該輪到我問你了,你讓我休提禪心,我偏提禪心;請問何謂心中禪,何謂禪中心?」

  她說話一向很快;加以炯炯清眸逼視,別有一股懾人的氣勢,以致芹官一下子讓她問住了。

  「原來你也詞窮理屈了!」繡春得意地說。

  「詞窮不見得理屈。莫非何謂心中禪,何謂禪中心;你就說得上來?」

  這倒打一耙很厲害,繡春心想,倘或說不上來,便又落了下風;因而臉上微笑,腹中卻在搜索枯腸。正當窘迫無計,快要認輸時,忽然記起兩句詩,便將長眉一揚,從從容容地念了出來。

  「何謂心中禪:『死生哀樂兩相棄』;何謂禪中心,『是非得失付閒人』。」

  「我服了你了!」芹官欣悅地說:「是韓愈的詩,真虧你想得到。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甚麼『鹹魚』淡肉。庵裡有本不知道那裡來的唐詩,沒事看看,就當念一卷經。」

  「『這卷經』其實念不得。你是一片錦繡的大好春光;不比韓愈晚年失意遠謫!就像這兩句詩,也是無可奈何的曠達,我就不相信你能看得開。」

  「有甚麼看不開?這個世界上能讓我看不開的事,可以說沒有。」

  「事沒有人有。午夜夢回,總有人影在你心裡搖晃吧?」

  「你說是誰?」繡春問說:「你是說我們那位二爺?」

  「也是二爺,不過不是震二爺。」芹官遙遙一指,「遠在關外的紳二爺。」

  一聽這話,繡春將頭低了下去;芹官知道說中了她的心事。

  但她卻不願承認,低聲念道:「『春心莫共花爭發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』」

  「你也別灰心!你回來──」

  「對了!我正要問你,」繡春搶著問道:「我回府裡來幹甚麼?」

  芹官想了一下答說:「來共甘苦。」

  「不對!苦可以共;甘沒法兒共。」

  「這話怎麼說?」

  「你們的甘,不是我的甘。」

  「那麼甚麼是你的甘呢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何必這麼說?」

  「實情是如此。甚至於你們的苦,也不是我的苦。」

  「這一點我倒相信。不過應該這麼說,你的苦不是我們的苦。」

  「噢!」繡春很注意地問:「你說,我的苦是甚麼?」

  「是──」芹官搔一搔頭皮:「也是韓愈的詩,怎麼想不起來?」他攢眉苦思了一會,終於輕快地說:「想起來了!『與眾異趣誰相親?』」

  「你錯了!愛跟我親近的人很多。你知道,我的人緣總是好的。」

  「你誤會我的意思了。『與眾異趣誰相親』是說沒有真正相親的人。世界上見了面不討厭,不見面亦不會去想他的人最多;愛跟你親近的大概都是這樣的人。你倒想一想看,是不是如此。」

  想一想果然,這是連繡春自己都沒有發現的。因此,對芹官不免有刮目相看之感,體認到絕不能再拿他當孩子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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