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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一四六


  「都預備好了。」夏雲很快地接口:「四老爺住前院,特為挑的最好的一間屋子。」

  曹頫聽出話中真意是下逐客令;他自己也覺得不合時宜,一笑起身,但落寞的神態,只有年齡彷彿的馬夫人,能夠察覺到。

  就在這一念之間,她對曹頫忽有無限的關懷。

  也許是隱隱然有「馬家女兒」作曹家媳婦,未能克盡婦職的疚歉;也許是曹頫星夜趕路,一身塵土,滿面于思,覺得他可憐;也許是從來只有禮數上的周旋,眼前咫尺,心底千里,而這份距離在客中相逢,突然消失了的緣故,使得她對曹頫臨去時的神色,深感不安,自覺對曹頫有種必得予以慰藉的責任。

  ***

  馬夫人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,毫不遲疑地說:「夏雲,你去看一看,四老爺是不是睡了?」

  「不用看,我剛去過,四老爺還在看書。」夏雲問說:「是不是有話要說給四老爺?我再去一趟。」

  「對了!你得再去一趟。」馬夫人指著屋角說:「你把最下面的那隻箱子打開。」

  馬夫人隨身所攜,最貴重的東西,裝了三口箱子:凡是下店住宿,這三口箱子,一定卸下來放在她住的那間屋子。夏雲不知道她是何因由要開箱子:也不便追問,只答一句:「我找繡春來幫忙。」

  找了繡春來將最下面的那口箱子,抬了出來;等取鑰匙打開了箱蓋;馬夫人問道:「一共是幾幅字畫?」

  「六幅。」

  「把這六幅字畫,都給四老爺送去!」

  「那可好?」繡春脫口說道:「這一下,四老爺今晚上就不用睡覺了。」

  「本來就是守歲嘛!」

  夏雲不知道馬夫人的真意何在?便問一句:「跟四老爺怎麼說?」

  「就說給四老爺消遣。」

  夏雲略想一想又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甚麼?」馬夫人突然有些不悅:「你說,還有甚麼話?」

  夏雲沒想到會碰一個釘子,惶恐之下,不能不解釋:「我怕四老爺問一句:是不是讓我帶回南京?我得知道太太的意思,才好回話。」

  馬夫人點點頭說:「你的顧慮不錯;不過是多餘的,四老爺不會帶回去;如果能帶回去,我也就不必帶出來。」

  夏雲一想,果然不錯,這六幅字畫帶回南京,將來抄家時,無非白填在裏面;「四老爺」不能做這麼傻的事。

  及至夏雲與繡春抱著畫軸出門時,馬夫人忽又變了主意,「看老何睡了沒有?」她說:「如果老何沒有睡,讓他把畫送去。」

  「正是!」繡春接口說道:「我心裏也正在想,讓老何送了去才合適。」

  這老何自是何謹而非何誠。夏雲喚小丫頭將何謹找了來,當面交代;何謹細看了畫軸上的題籤,喜動顏色,但很快地又轉變為感慨的神色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繡春問道:「何大叔,你彷彿有點兒傷心,為甚麼?」

  「這六件東西,大半是我經手買進來的;二十多年了!那時正是大爺最得意的時候,二老爺才棠官這麼大。如今,唉!」何謹搖首不語;物在人亡,昔榮今枯的無窮感傷,都在那一聲長嘆中了。

  繡春與夏雲相顧無言,等何謹走了;夏雲低聲問道:「剛才我說錯了甚麼話;惹太太生氣了?」

  「別問了!各人心裏一塊病;以後留神,別碰人家這塊病就是。」

  「真是,」夏雲咕噥著:「不問還好;越問越糊塗。」

  繡春到底是在感情上經過大波瀾的;馬夫人那種幽微的心境,能夠揣摩得出來。但雖有所知,苦於難言;也不便明言,只說:「咱們還到太太屋子裏守歲去。」

  ***

  看到紅綾題籤「北齊校書圖卷」的字樣;曹頫失聲說道:「這幅畫找到了!」

  何謹不解所謂,只說:「是閻立本的真蹟。」他一面將畫軸展開;一面指著「蕉林書屋」的印文說:「是梁家流出來的;可惜不全。」

  「怎麼不全?」

  「四老爺看題跋就知道了。」

  原來題跋中說,北齊文宣帝高洋詔文臣十一人校定群書,以教皇太子,但圖中只剩下了四個人,所以說「不全」。

  「就不全,也還是稀世之寶。」曹頫說道:「四年前,皇上傳口諭,說曹某人忠厚謹慎,不會出亂子;把我歸入怡親王照看的名單。當時我跟老太太說,怡親王收了三幅唐畫,一幅王維,一幅吳道子,一幅楊昇,咱們把閻立本的這張畫送他,湊成四幅,豈非美事?老太太答應了;那知過幾天再問,說是『不知道擱那兒去了,慢慢兒再說吧!』就此沒有下文了。我以為真的找不到了,那知還在?」

  「這麼名貴的東西,怎麼會找不到?」何謹慢吞吞地說:「大概是老太太怕有忌諱。」

  「忌諱?」曹頫抬眼問道:「甚麼忌諱?」

  「四老爺倒先看看陸放翁的這段跋。」

  這幅畫五段題識,都出於宋人,范成大居首,陸游列在第四,題的是:「高齊以夷虜遺種,盜據中原,其所為皆虜政也。雖強飾以稽古禮文之事,如犬著方山冠!而諸君子乃挾書從之遊,塵埃羶腥,污我筆硯,余但見其可恥耳。淳熙八年九月廿日,陸游識。」

  看完,曹頫驚出一身冷汗,「怪不得!」他說:「這讓皇上知道了,咱們曹家不就成了汪、查兩家之續?」

  這是指汪景祺、查嗣庭而言,一為「西征隨筆」,一為鄉試出題犯忌諱,被禍極慘,記憶猶新。曹頫想起來不寒而慄,自己嚇自己,臉色蒼白,不住喘氣,好半天作聲不得。

  何謹沒想到一句話的影響如此嚴重!心裏既不安又抱歉,趕緊將畫挪開,換了一杯熱茶,捧給曹頫;他接過來喝了兩口,才能啟齒。

  「咱們家,還真是少不得老太太這麼一位當家人。如果老太太在世,不致於會有今天。」曹頫喝了口茶說:「我在京裏聽說你震二爺夫婦鬧得不可開交,而且是醜事,我見了二太太都不好意思問。倘若有老太太在,何致於有此外揚的家醜?」說著,不由得喟嘆,臉色變得極其陰沉了。

  見此光景,何謹亦為之黯然。想勸而無可措詞,只好用別的話岔開這一段;「四老爺,」他說:「實在說,這幅畫送怡親王,物得其主,確是好事。倘或四老爺決定這麼辦,我倒有個主意。」

  「喔,」曹頫先沒有聽清楚,抬起眼來來看著何謹,思索了一會,才記起他的話,便即問說:「你有甚麼主意?」

  「把陸放翁的那段跋拿掉,重新裱過,不就沒有忌諱了嗎?」

  曹頫沉吟了一會,點點頭說:「這倒使得!就不知二太太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「不會捨不得。」何謹停了一下又說:「而況這是件求之不得的事。」

  所謂「求之不得」是正遭禍事,全靠怡親王緩頰;有這麼一條可以致意的路子,在馬夫人自亦是求之不得。這番含蓄的意思,曹頫自然聽得出來,便又深深點頭。

  「光是一幅不像樣,至少得再配一幅。」

  「那就在餘下的五幅中挑選。」何謹答說:「有了畫,再挑一張字,就成對了。」

  「言之有理。」曹頫問道:「你看挑那一幅?」

  何謹隨手取了一軸,展開來看,入眼便知是蘇字:牙色宣紙上,蘇東坡寫了他的一首寒食詩,字前小後大;餘幅有黃山谷大字行書的題識。紙幅猶自有餘,董其昌用小字行書寫了一篇跋:「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蹟,不下三十餘卷,必以此為甲觀。已摹刻戲鴻堂帖中。」

  「蘇字還有比這好的。不過有董香光這篇跋,不算最好也算最好了。就是它吧!」

  「要送就得快。」何謹意在言外地說:「送得越早越好。」

  「只有讓二太太帶去。」

  「二太太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動身?王老二的傷勢還沒有好透,騎不得馬。」何謹建議:「不妨讓王老二派一個夥計,專程走一趟,請朱師爺代送。」

  剛談到這裏,只聽門外何誠的聲音:「回四老爺的話,銅山縣王大老爺派人送了一桌菜,還有信。」

  曹頫大為詫異,半夜裏送筵席大是奇事,也不知這銅山縣的「王大老爺」是誰?等將何誠喚了進來,接信一看才知來歷。

  原來銅山縣的知縣,名喚王朝祿;當年曾受曹寅的提拔,與曹頫亦曾見過數面。說起來原是泛泛之交,不道信中寫得極其懇切,敘舊以外,說剛得信息,本來要親自拜訪,只為時逢除夕,官場有許多儀節,他身為首縣,不能不加應酬;只好元旦來拜年。又附了一份帖子,年初二中午,請曹頫吃飯。

  「這可糟了!」曹頫皺著眉頭說:「我這一露面,一道、一府,還有河務同知衙門,都得應酬,年初五都脫不掉身。」

  「王大老爺派來的聽差還在等回帖。」何誠問道:「四老爺要不要親自交代他幾句話?」

  曹頫沉吟了一會說:「不必!我寫封回信。」又向何謹說道:「你到二太太那裏去要個賞封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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