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 | |
一四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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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她說得有理,秋月便不再勸;只是將她原來就要交代的話說了出來:「老太太給芹官的東西,從上次看過一遍以後,一直在我那裡。這一回我得請太太點明了,帶到京裡;這八樣首飾,我亦是交給太太。回頭我去寫兩份清單,一份跟東西在一起;一份送過來。」 「開甚麼清單?知道有這回事就是了。」 這是無須爭辯的事;秋月不再作聲,將首飾一樣一樣包好,先交震二奶奶收藏妥當,方始相偕到了堂屋裡,只見芹官與錦兒都站在那裡等著。 「咱們怎麼坐?」錦兒問說。 「自然是各霸一方。」 「不!」秋月緊接著震二奶奶的話說:「我在一邊坐好了。」 「這個時候,還拘束甚麼?」震二奶奶拉著她的手說:「坐吧!我還有好些話跟你說。」 等坐定了,正在斟酒;小丫頭盛上魚翅來,一人一飯碗,碗中稠稠地,只得紅黃兩色,另外有一盤現燙的碧綠油菜,芹官挾了一筷在碗裡,對錦兒說道:「你說中吃不中看;如今不是既中吃,又中看。」 「那你就多吃一點兒。我煨得不少;你儘管放開量來。」 芹官點點頭,剛低頭挾起筷子,忽又說道:「既然煨得多,何不給夏雲、冬雪送一碗去。」 「冬雪還罷了。」震二奶奶接口道:「給了夏雲,不送季姨娘,不又惹口舌?」 「就送季姨娘一碗也不要緊。」錦兒答說:「多得是。」 「那就索性連鄒姨娘也送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咱們不能欺負老實人。」 聽得這一說,錦兒便起身去料理;芹官卻擱箸了,秋月不免奇怪地問:「你怎麼不吃?」 「我等錦兒姊姊。」 「別等了!」震二奶奶說:「這魚翅都煨得出膠了,冷了不好吃,反倒辜負了她的辛苦。」 「說得是!」芹官吃了一大口,略一咀嚼,便即下喉;想贊一聲「好!」雙唇卻黏黏地,有些張不得口的模樣。 「喝口酒!」一直在注意他的秋月說。 她不說,芹官也知道;雙唇一沾了酒,便不致於黏合。當下喝了口酒說:「一到了京裡,這麼醇的花雕;這麼香的火腿,只怕不容易到口!」 「那有這話!你也太小看京城了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『天子腳下』甚麼沒有?」 「總也有不如江南的,」秋月幫著芹官說話:「譬如春天的鰣魚:秋天的螃蟹。」 「螃蟹也不見得;餓瘦了的蟹,運到京裡,自有調理的法子。」震二奶奶突然對芹官說道:「其實這都算不了甚麼;到了京裡,有一樣遠不如這裡,你可得自己心裡有數。」 看她神色鄭重,芹官便放下酒杯問道:「是那一樣?」 「身分。」 聽這一說,連秋月也抬眼凝視了,震二奶奶卻彷佛無視於他們在期待她作進一步解釋的神情;只管自己在思索。顯然的,她是情不自禁地在追憶往日,但卻看不出她是悲是喜,只見她的臉色,是越來越嚴肅了。 「『包衣』當到像咱們曹家這樣子,大概也再沒有能越得過去的了。不過,那也是老太爺手裡的事!老太太在的時候,咱們哄著她,彷佛萬年不敗的根基,跟老太爺在世,差不了多少。其實呢,哄了老太太,也哄了自己。到得今天,如果夢還不醒,只怕後頭吃苦的日子長著呢!」 芹官從沒有聽她說過這種洩氣的話,自然影響了食欲;秋月亦複如此。震二奶奶看在眼裡,不免歉疚;但相聚已只剩下兩天,此刻不說,這兩天之中恐怕很難再找到從容傾訴肺腑的機會。所以震二奶奶也就只好裝作視而不見了。 「不錯,咱們曹家出過王妃;世襲郡王的嫡福晉,身分格外尊貴,可是那是恩典,不是常例。包衣終歸是包衣,踩你在腳下,算不了一回事。」震二奶奶略停一下又說:「常言道:『在京的和尚,出京的官』;包衣出京做官,跟在京裡當差,一個在天上,一個在地下。這一點,你可得千萬要認清了。」 「我知道。」芹官答說:「反正盡我的本分;此外我愛幹甚麼,幹甚麼,只要不犯法,誰也管不著我。」 「你這話就錯了,能管包衣的人多著呢!雖說內務府的人,跟別處的官兒打不上交道;可光就是伺候那班王公,就夠你瞧的了。凡事『謙受益,滿招損』。你願意不願意聽姊姊這句話?」 「願意聽。」芹官毫不遲疑地應承。 「你別這時候回答得爽快!」秋月提醒他說:「這不是一句話的事;是真得往心裡去琢磨才行。」 芹官想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我一定聽!」接著舉酒一飲而盡,還照了照杯。 「這才是!」震二奶奶欣慰地說,「這下我才能放心。」 接著,震二奶奶便殷殷勤勤地,一面照料芹官的飲食;一面絮絮不斷地講了許多待人接物的道理。秋月和錦兒都只有靜聽的分,一句話都插不進去。 震二奶奶是早就察覺到了,自己不但話多,而且盡說的是些枯燥乏味的大道理;只為了恨不得將心裡的話傾囊倒篋,都說了給芹官,而且看芹官也是虛心受教的模樣,所以儘管說了下去。說得舌敝唇焦,自己也失笑了。 「你們看,我竟成了嘮叨不完的窮老婆子了!好了,我再不說了;聊點兒有趣的吧!」 甚麼有趣,想想沒有?錦兒搜索了好一會,突然想到一件事;不由得脫口說道:「你們知道這回護送太太進京的是誰?是────」 說到一半才發覺應該忌諱;趕緊縮住口,眼卻偷覷著震二奶奶。 「怎麼回事?」震二奶奶已經猜到了;索性大大方方地:「怕甚麼?儘管說。」 這一下,反倒是錦兒覺得自己失態了;定定神說道:「這趟送太太進京的,是繡春的二哥。」 「就是在鏢局子裡當趟子手的王老二嗎?」秋月問說。 「如今升了鏢客了,是振遠鏢局當家的二鏢頭。」錦兒又說:「還起了個極響亮的名字,叫做王達臣。」 「那倒好!」芹官笑道:「『王公大臣』護送,太太成了太后了。」 「熟人靠得住些。」震二奶奶平靜地說,「王老二總算不錯,看他妹妹分上,年下肯吃這一趟辛苦。」 聽震二奶奶的語氣,並不忌諱談繡春,芹官便忍不住要問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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