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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六


  「別哭了!」震二奶奶冷冷地說,「你如果還有點良心,就別再惹芹官為你傷心。」

  聽得這話,春雨頓時收淚;趴了下來給馬夫人磕頭,口中說到:「多謝太太的恩典。這一路進京,又是雪、又是雨;春雨不能伺候太太去,請太太保重。」

  馬夫人可真忍不住了,流著眼淚向震二奶奶說:「給春雨一百兩銀子;別出公賬。」

  「你聽見了沒有?太太自己賞你一百兩銀子。好好跟你表兄去做人家;小倆口和和氣氣的,別辜負了太太的恩典。」春雨無話可說,只又給馬夫人磕了頭;接著又向震二奶奶磕頭,站起身來,一轉臉卻正好與秋月視線相接。

  「秋月,」她走過來臉色平靜地說:「我求你一件事。」

  秋月本懷歉意,聽得這話,趕緊握住她的手,一迭連聲地說:「你儘管說,你儘管說!我一定替你辦。」

  「請你到中門口等著,芹官一下了學,你就把他帶到你那裏去寫疏頭;再找些別的事絆住他。」

  「嗯,嗯!我明白。」秋月連連點頭,「你管你去收拾你的東西好了。」

  「飯就在你那兒吃。」春雨又說,「他昨晚上跟我說,想喝蘿蔔絲鯽魚湯;我已經替他煨好了。回頭別忘了派人到我那裏去端了來。」

  為了不負春雨所託,秋月親自守在中門上,等芹官一下了學,便一面從他手裏接過書包;一面說道:「上我那裏去;我要抓你的差。」

  芹官不明所以,一進了萱榮堂,先到祖母靈前行禮;回身看看幾蔑簍摺好的「銀錠」,知道秋月要他幹甚麼了。

  「在那裏寫?」他問。

  「不忙!」秋月答說,「先吃飯。」

  飯已經擺好了,秋月告訴他,鯽魚湯是從雙芝仙館取來的;芹官要秋月、冬雪陪著吃,她們也都同意了。

  「我告訴你件事,或者你會高興。」秋月扶起筷子,從容不迫地說:「你要進京了。」

  「我?」芹官大感詫異,「是四老爺寫信來,要我去?」

  「不是!你跟太太進京——」秋月將前因後果講完了,又加一句:「觀光京國,總是件好事吧?」

  芹官自然感到興奮,但也有濃重的依戀不捨之情,「好事倒是好事!」他說,「一來一去,總有三個月不能跟你們見面,那牽腸掛肚的日子,也不是好過的。」

  「你看你!」冬雪接口說道,「越來越娘娘腔了!」

  「這也不是我一個。『黯然消魂者,唯別而已矣!』江淹的文章很多,何以獨獨這個句子最流傳,可見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」

  「你別跟我咬文嚼字!男子漢,大丈夫,要提得起,放得下才好。」

  冬雪話中有味外味;秋月怕洩漏機關,便輕咳一聲示意,緊接著說道:「太太為了要進京,所以先給老太太除靈;明兒起做三天佛事,白天梁皇懺;晚上瑜伽燄口,等你來寫疏頭。」

  「原來是抓我這個差!我只當寫『銀錠包』的簽條。」

  「那也要寫。而且昭穆宗親都要寫到,夠你忙半天的。」

  「把棠官找了來幫著寫。」

  「喔,」秋月被提醒了,「還有件事,我忘了告訴你,太太打算把棠官也帶了去,看四老爺。」

  「四老爺一定很高興。還有,我們那位小師娘,不也挺想棠官的嗎?」

  這是指碧文;她是冬雪的表姊,芹官便又問冬雪可有信或東西捎給碧文,話題就此扯遠了。

  「喝喝茶,就動手吧!」秋月是有意要磨芹官的辰光,所以又說:「我看也不必找棠官來幫忙了;他們娘兒倆要分手了,讓他陪季姨娘多說會子話。」

  「也好!」

  於是擦臉漱口;芹官又洗了手,才去寫疏頭。那不費事,疏頭是從法藏寺取來的;印得有現成的格式,只要填上姓氏、籍貫之類就行了。費事的是簽條——銀錠裝在桑皮紙剪成的「籃子」裏;上面要加一張行紙簽條,寫明甚麼人「冥中收用」。曹家的昭穆宗親很多,列出長長一張單子,一一照寫,很花工夫。

  到得申正時分,天色已經暗了下來;冬雪走了來,趁芹官埋頭伏案時,使了個手勢,暗示春雨已經離去。秋月鬆了口氣,去倒了杯熱茶來,等芹官寫好一張簽條擱筆時,便即說道:「累了吧!明天再寫。喝杯熱茶,我送你到太太那裏去。」

  芹官原就惦念著母親,聽得這一聲,如釋重負;匆匆喝了茶,說一聲:「走吧!」

  到了馬夫人那裏,但見箱籠凌亂;只喊得一聲,卻以馬夫人忙著指揮丫頭收拾行李,芹官一直找不到說話的機會,只覺得母親容顏慘淡,心想必是為外祖母的病勢愁煩,更不忍離去。而轉來轉去,深感無聊的神態,卻是誰都看得出來的。

  幫著在收拾箱籠雜物的秋月便說:「太太歇一會吧!好在總還有三、五天工夫,來得及拾掇。」

  馬夫人點點頭坐了下來;開口第一句話是:「我有件要緊事,非春雨去辦不可。只怕她年裏都趕不回來。」

  秋月不明白馬夫人何以編這麼一個理由?可是話已說出口來,便得幫腔;當下說道:「這一來,春雨可不能跟太太進京了。」

  「多半不能。」

  「本來雙芝仙館也少不了春雨看家。」秋月緊接著說:「好在太太來去也不過三個月。」

  這是說給芹官聽的;果然,芹官自寬自慰地在想:也不過三個月的工夫;一晃眼就過去了。

  「冬雪怎麼樣?」馬夫人問,「願意不願意跟了我去?」

  秋月既不便說,冬雪不願頂春雨的缺;也不肯說她已跟震二奶奶商量好了,因為如果說早有安排,自然是已知道春雨絕不能隨行。既然如此,何以早不跟芹官說?在他看來,竟是有意隱瞞;疑心一生,麻煩甚多,因而很謹慎地作為臨時提了個建議。

  「冬雪不大得力。我倒有個主意,太太看使得使不得?」

  「你說吧!」

  「不如帶了夏雲去,她比冬雪能幹得多,棠官也聽她的話,不必多花工夫去管,帶著照應芹官,不是一舉兩得?」

  「這也好!」馬夫人問芹官:「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娘說了,自然就定規了。」芹官答說:「何必問兒子。」

  「我問你的意思,是要讓你知道,夏雲不比春雨,她是有正主兒,不過帶著照應你;一切是棠官當先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

  這時秋月想起一件事,頗不放心;恰好錦兒來了,便搶先迎了上去,悄悄向她說道:「芹官如果要走,你務必把他絆住。我馬上就回來。」

  說完,不等錦兒開口,就匆匆奔向雙芝仙館;一進堂屋,先到春雨住的那間屋子,但見一切陳設如常,才算放心。

  其時只有一個小丫頭跟了進來;秋月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我叫碧桃。」

  「春雨走的時候,怎麼交代你們的?」

  「她說,芹官問起,只說太太派她到杭州辦事去了。」

  「怎麼一下子會派她;她能替太太辦得了甚麼事?」

  秋月是模擬著芹官的感想,這樣發問;碧桃那裏會知道她的心事,楞著無法回答。

  「又是誰送了春雨去的呢?」

  「我、我不知道。」

  說「不知道」必不能使芹官滿意,還會去問別人;秋月心想這得有個一致的說法,才不至於露馬腳。

  「秋月姊姊,」碧桃問道:「春雨到底為甚麼去了呢?」

  「不就是太太派到杭州辦事去了嗎?」

  「不是。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?」

  「春雨一面理東西,一面直淌眼淚。吳嬤嬤還勸她:『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。緣分盡了,你看開一點兒吧!』這不是不要她了嗎?」

  「我可告訴你,」秋月沉下臉來,「這話你們敢在芹官面前說一句;小心震二奶奶把你的嘴撕爛。」

  「不會,絕不會!」碧桃答說:「春雨也告訴我們了,絕不能在芹官面前提到她的事,私底下也別談她;就當沒有這回事一樣!」

  秋月心想,春雨畢竟細心;而臨別的那種淒涼悔恨,從小丫頭的話中,亦大可想見。念頭轉到這裏,不覺一陣心酸,雙眼立刻就發熱了。

  「秋月姊姊,」碧桃又問了,「春雨說芹官要跟太太進京,他的東西讓我們替他收拾;可怎麼收拾啊?」

  這提醒了秋月,確是一件要緊事,都還不曾想到;略一沉吟,立即作了決定,「不要緊!」她說,「明天我替他來收拾,你們只把芹官常用的東西,歸在一起就是了。」

  ▼第二十一章

  擾攘終日,秋月真是累了;卻以次日做佛事還有許多瑣務,必得事先預備,撐到三更天,勉強料理清楚,便向冬雪說道:「我可得趕緊去睡一覺;明兒還要起早。」

  一語未畢,有人敲門;冬雪說道:「不知是誰?這麼晚了,必是有事;你等一等吧?」

  於是冬雪親自去應門;問道是誰時,門外的聲音,竟是芹官,由碧桃打著燈籠陪了來的。

  「這麼晚了,」冬雪一面讓他進門;一面問道:「有事嗎?」

  「沒事。」芹官歉意地答說,「只是睡不著;來看看你們。」

  冬雪本想答一句:「我們可是要睡了。」但話到口邊,還是縮了回去。

  隨後迎了出來的秋月,也聽見了他的話;心情與冬雪相同,頗不歡迎這位不速之客,卻不忍拂他的意,也就只好強打精神來周旋了。

  「明兒做佛事;還有要我幫忙的地方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秋月答說,「都預備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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