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原來明將軍的太夫人佞佛,是甘露庵的護法之一;有一次談起,善男信女每有舍宅為寺的功德,她雖住在兒子的衙門裡,無宅可舍,但手頭有些私蓄,打算捐個萬把銀子蓋一座庵。無垢與住持圓明商量,希望能把這筆捐款拿過來,便跟明老太太說,甘露庵想在棲霞山蓋一座下院,起名叫延壽庵;明老太太既發願要做這場功德,何不將銀子捐給甘露庵?

  「當時明老太太一口氣答應。那知道,過幾天再提,她忽然變卦了;語氣中彷佛有不得已的苦衷。」無垢問道:「你倒猜一猜是甚麼緣故?」

  賽觀音想了想答說:「想必是明將軍不願意?」

  「你猜對了一半。明將軍倒沒有說甚麼;明太太不贊成。她是當家人,明老太太的私蓄又是交給兒媳婦;明太太不肯放手,做婆婆的也很為難。」無垢急轉直下地說:「明太太跟你很對勁,你說的話她會聽;能把她勸得活動了,咱們的這座延壽庵就蓋得成了。」

  「喔,既然你說她肯聽我的話,我自然要效這個勞。不過,我可不知道該怎麼勸她?」

  「這,咱們慢慢商量。好在這也不是很急的事。」

  賽觀音點點頭,無可置喙;無垢也沒有再提這話,只說類似這樣的事,不一而足,如果賽觀音肯真心合作,常常會有好處。

  「這是師太提攜我;我不能不盡心;也不敢不盡心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不過,」無垢突然問道:「你今年多大?」

  「我三十四。」

  「幾月裡生日?」

  「九月。」

  「這麼說,我比你大;我是四月裡生日。」無垢問道:「你願意不願認我做姊姊?」

  跟尼姑認姊妹;空門中也有這種世俗之事,賽觀音覺得有些不可思議。因而一時竟忘了回答。

  「你不願意不必勉強。你別多心。」無垢拉過她的手來,拍拍她的手背說,「我是跟你說著玩的。」

  「你是說著玩,我可是真心想認你這個姊姊。最好一起在菩薩面前磕個頭。」

  「心到神知。」無垢的態度又一變,「你是真心,我也是真心。以後,咱們私底下是姊妹;當著人用『官稱』,你看好不好?」

  「怎麼不好?」賽觀音脫口叫一聲:「姊姊!」

  「妹妹,好妹妹!」

  剛說到這裡,驀地裡起風,一大片烏雲遮住了月色,賽觀音便說:「要下雨了!」

  一語未終,大顆的雨滴,已灑落下來;無垢便拉著賽觀音往屋子裡走。

  「等等!」賽觀音說:「把籐椅子搬進去。」

  不但有籐椅,還有茶几;幾上一壺剛沏的香片,燜透了正好喝,捨不得丟下,就這麼一耽擱,著實被淋了一陣陣頭雨。

  「頭髮都濕了。」無垢取塊手巾給她,「小褂子都貼在皮肉上了,趕緊換。」

  「沒有得換了。」賽觀音說:「我就帶來一套小褂袴,剛才洗澡換的。」

  「只好穿我的。」

  無垢取出來一套灰色綢子的褂袴,自然是僧衣的式樣;束帶而不用紐扣,大袖郎當,卻是窄窄的袴腿。

  「到後面換去吧!」

  抱著衣服到後房換好,綢子爽滑,更覺舒服;坐下來抬頭一望,恰好看到那部繡像的小說,心裡立即浮起莫名的興奮,毫不遲疑地去取了一本,站著就翻開了書頁。

  正看得出神,突然有一隻手伸到胸前。賽觀音這一驚非同小可;身子一陣抖,書都抖落在地上,急急奪身轉臉,只見無垢笑嘻嘻地站在那裡,她也換了濕衣服,是一套藍綢褂袴,頭上戴一頂玄色綢子的軟帽,兩足分開,一雙手叉在腰上,站立的姿態像個男人。

  「好看不好看?」無垢問說。

  「你屋子裡怎麼會有這玩意?」賽觀音驚魂略定,正色說道:「讓人瞧見了,還得了?」

  「除非是你,誰能到得了這間屋子裡?」

  「你不是說,是客房嗎?」

  「不錯,是客房。」無垢答說,「不過要看怎麼樣的客?」

  話中有深意,賽觀音覺得不便再往下問了,只拍拍胸說:「真嚇我一大跳!」

  「這可得怪你自己。」無垢笑道:「我以為你早聽見我的腳步聲了。」

  到底她是躡足而來,還是真有腳步聲,已無法究詰,賽觀音唯有笑一笑,不作聲;彎腰將地上的書撿了起來。

  「睡下來看!」

  說著,無垢已將那套小說,拿到床前,剔亮了燈,向賽觀音招招手。

  賽觀音在片刻的遲疑之後,突然發覺,如果再畏縮拘謹,不但自己受罪;也會掃了無垢的興,將很有趣的一個晚上,弄成萬分無聊。

  她也算是在風月場中打過滾的,要放開來並不難,當下微笑著走到床前,與無垢並排坐下,一隻手便從她身後伸過去,圈過來攬住她的腰;身子半靠著她的背,視線從她肩頭望出去,落在小說的插圖上。

  「姊姊,」賽觀音說,「我們今天晚上做姊弟好不好?」

  無垢轉過臉來,看一看她說:「你占我的便宜;應該兄妹才是。」

  「兄妹也好,姊弟也好;反正──」她把她的臉推過去,伏在她的肩頭上輕輕說道:「反正一男一女是不是?」

  「這還像句話。」無垢手一揚;身子往後一仰,拗開了書,將賽觀音拉倒在一起,輕聲說道:「你跟男人在一起,一定浪得很。」

  「浪的好,還是不浪的好?」賽觀音閉上了眼,抱住無垢;想像著她是個「爺兒們」。

  「自然是浪的好,越浪越好。」說著,無垢便伸手摸索著,「你沒有生過孩子?」

  「你呢?」賽觀音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,「倒像是『三師太』。」

  「我倒想做『三師太』,可惜沒有一個『申大爺』。」

  她們用的是彈詞「玉蜻蜓」上的典故;賽觀音認為無垢的話是假撇清,但不便直言駁詰,只問:「你想不想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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