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④延陵劍 | 上頁 下頁
八一


  「又累又餓又渴。」無垢轉過身來,一面扣小褂紐扣;一面說道:「我真擔心,明天正日人多,不知道我一個人頂得下來頂不下來?」

  「莫非沒有人幫忙?」

  「幫忙的人在裡面,場面上只有我一個;有忙也幫不上。」說到這裡,有個老婆子端著託盤進門;後面還有個穿僧袍而留頭髮,年方十六七的女郎提著食盒,無垢便說:「我還沒有吃飯;你要不要找補一頓?」

  「不!我吃得很飽。」

  「那麼喝點酒;吃著玩。」

  無垢不由分說,叫再添碗筷來;自己去抱出一個尺許高的大瓷罐,裡面泡的是藥酒。

  「這是曹家抄來的一個宮方,拿好酒泡的;調經活血,養顏潤肺,喝久了,受益無窮。」

  「你自己喝吧,我酒量不好。」

  「不好就是會喝。這酒的好處是,酒性讓藥性一沖沖淡了,多喝點兒也不要緊。來,來,咱們一面喝,一面談。」

  賽觀音便不再推辭,坐下來看飯菜是一碗冬菇燴髮菜;一碟涼拌鞭筍;一碟素鵝;一碗羅漢齋,另外一大碗酸辣湯,細白面的銀絲卷與帶綠色的荷葉粥。心想飲食如此講究,做出家人也不壞。

  這時無垢又去裝了一碟椒鹽松仁、一碟熏青豆來下酒;賽觀音不由得感歎地說:「你倒真會享清福。」

  「出家人四大皆空,日子最難打發;總要想個甚麼法兒,這麼長的日子,才消磨得掉。」無垢急轉直下地問起賽觀音的境況:「聽季姨娘的口氣,你們當家的,彷佛不在織造衙門了?」

  「早就不在那裡了!」

  「現在呢?在那裡恭喜?」

  賽觀音沉吟了一下,決定盡可能說實話;因為說假話、裝門面,是件很累人的事,大熱天何苦?

  「甚麼恭喜?沒出息!成天混在賭場裡。」

  「『賭能不輸,天下營生第一。不過,『瓦罐不離井上破,將軍難免陣前亡,』你何不勸勸你們當家的,早早收心歇手?」

  「也要勸得醒才行!一到賭場時辰八字都忘了,非輸得兩手空空才肯回家。」賽觀音又說,「他跟我也不知道罰過多少回咒:再不賭了!那是沒有錢的話;一有了錢,倒像凳子上長了刺,坐都坐不住,忙著要到賭場去送光了回來?」

  「既然常常輸,錢從那裡來?」

  「還不是──」賽觀音頓了一下說:「靠我一雙手。」

  「你這雙手,一看就是雙巧手。」無垢順勢拉過賽觀音的右手來細看。

  手很白,皮膚很薄;膚下筋脈,隱隱可見,不過骨肉停勻,仍是很漂亮的一雙手。捏一捏不算太軟,又看到戴著一枚銀頂針,無垢便猜到幾分了。

  「張五嫂,你做得一手好針線?」

  「好也談不上,不過倒總是有人拿活計上門。」

  無垢默不作聲,拈了兩粒熏青豆,慢慢咀嚼了好一會才開口。

  「張五嫂,我替你可惜!一針一針來的幾個錢,讓你的當家的到賭場裡去送掉。」她再一次抓著賽觀音的手,輕柔地從手腕上撫摸下來,「照你的這雙手,戴一隻銀絞絲鐲子真正委屈;連我都心疼!」

  這句話說到了賽觀音的心裡;她一直所深切感到而無法向任何人去訴說的委屈,一旦為人說破,那種搔著癢處的感覺,既痛快,亦痛苦。

  「唉!」賽觀音歎口氣,眼圈都紅了;低頭想去抽掖在衣襟上的手絹,卻無覓處。

  「你別難過。」無垢起身去取了一塊簇新的熟羅手絹,遞到她手裡,「我來替你想法子!」她又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:「誰教咱們有緣呢!」

  賽觀音拭著眼默不作聲;心裡在想,這是個機會,不過要應付得好。最要緊的是別性急;性急打聽不到要緊的事。

  「張五嫂,我剛才說過,我一看你就歡喜。將心比心,人家一定也是這樣;你的人緣一定很好。」

  「也就是靠一點人緣,不然早就餓死了。」

  「胡說!憑你的人才,應該過極舒服的日子。這且不去說它;我剛才已經打定一個主意了,不知道你肯不肯幫我的忙?」

  「這──」賽觀音問:「你的事,我有甚麼可以幫忙的?」

  「當然有。我是知客;想請你幫我應酬來燒香的太太、小姐們。」無垢又說:「今天的情形,你看到的;如果你不肯幫忙,我一個人實在應付不了。不知道你肯不肯?」

  「這也無所謂;談不到肯不肯。不過,」賽觀音低頭看一看身上,不免自慚,「我這副樣子,也走不到體面人面前去。」

  「那裡會走不到人前去?不過,『佛要金裝,人要衣裝』;八分人才,裝扮得好變成十二分。你原是十分人才,衣服上頭,不必講究,首飾卻少不得;我借兩件你戴。」

  賽觀音自然心動;但也不無困惑?本想問一句出家人看破紅塵,何來首飾?轉念又覺得不問為妙;一問也許她就不便拿出來了。

  須臾止酒進飯;賽觀音也找補了一小碗粥。無垢起身說道:「張五嫂你請過來。」

  說著,她走向木榻盡頭;榻後本是隔出來三尺寬的一道板壁,懸著布簾,原以為是置淨桶的所在,不道揭開布簾,還有一道門;門內別有天地。

  這間臥室,與尋常閨閣,沒有甚麼兩樣,並無木魚,倒有鏡箱;亦無經卷,卻有兩套繡像的小說;香爐倒是有的,卻非「五供」中敞口插線香的香爐,是一具五彩細瓷的三足鼎,上有縷空的蓋子。屋子中隱隱還存有檀香的氣味。

  「原來還有這麼一間精緻的屋子!」賽觀音大為驚異。

  「是客房。你要願意,隨時來住。」無垢一面說;一面去開櫃門。

  這自然是拿首飾出來看;賽觀音不便跟過去,便隨手取了本小說到手裡翻。

  她不識字;原意藉此遮眼,裝作對無垢在幹甚麼,並不關心。不想一翻開書頁,頓時一顆心「崩冬、崩冬」跳個不住;自覺臉上發燒,直到耳根──入眼的是一幅「妖精打架」的圖畫;畫得非常細緻,男的其醜不堪,矮胖,而且還少一隻眼睛。女的卻是妖嬈非凡;還有個侍兒扶枕,自也是寸縷皆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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