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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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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錦記」是一家有名的絲線店,位處下關惠民橋:一南一北,來回三十里都不止,阿祥不免有難色,「就在城裏買,不行嗎?」他問。 「只有錦記的絲線不掉色,而且原來用的是錦記的絲線,必得仍舊是錦記,顏色才能一樣。好兄弟,你辛苦一趟,現在就去!」說著,去拿錢給阿祥;當然,另外還給了吃午飯的錢。 這一來,只要守住門口,便不愁會有人跟芹官去通甚麼消息。到得飯後,秋月打發一個小丫頭來將她喚了去;悄悄告訴她說:「小蓮已經走了。」 「到底為了甚麼呢?」碧文問道:「是跟春雨吵嘴?」 「你不是昨天自己瞧見的嗎?跟春雨吵嘴不要緊,不知輕重,胡說八道,會闖大禍;春雨昨天來跟我商量,我說等我來好好勸她一勸,能改過也就罷了。那知她鬧著要走,又說就在今天一定要走。看這樣子,她是預備大鬧一場,如她自己所說的,不管甚麼,統統把它抖了出來。」秋月停一停,息口氣又說:「我從來沒有敢大包大攬,仗著老太太撐腰,擅自作一回主;這一回可要破例了。跟震二奶奶一說,她也覺得就此讓小蓮走了,反倒乾淨。當時把她舅舅找了來,賞了五十兩銀子,把小蓮領走了。」說完,長長地舒了口氣,是如釋重負的神情。 「她走的時候怎麼樣?」碧文問道:「哭了沒有?」 「沒有!小蓮的脾氣你知道的,有眼淚也不會當著人掉。」 「她就是這個脾氣吃虧。」碧文又說:「不過人是能幹的。她這一走,春雨可要累著一點兒了。」 「我正就是為這件事,找你來商量。」秋月問道:「你在季姨娘那裏也出不了頭;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到這裏來?」 「到——」碧文遲疑地問道:「到這裏來?」 「對了!伺候老太太,跟我們作個伴。」 一聽這話,碧文又驚又喜,但轉念又覺得是件辦不到的事;姑且先問明白了再說。 「怎麼回事,你先跟我說一說。」 原來秋月為春雨著想,要找個人替補小蓮;但震二奶奶已立下規矩,各房下人,准減不准加,只有曹老太太是例外。她就是想利用這個特例,使一條移花接木之計。 「各房雖不許添人,可是老太太要把自己的人撥一個到雙芝仙館,誰也不能說話。我在想,這件事要分兩截來辦,現在把冬雪撥到雙芝仙館,補小蓮的缺;過一陣子說老太太這兒還是不能缺一個人,把你調了過來,兼值書房,另外替季姨娘找一個人,這一來不就面面俱到了嗎?」 秋月的設計很巧妙,但關鍵還在季姨娘,是不是肯放碧文。其中的關鍵,又分兩種,一種是事實上的,譬如她少不得碧文;再有一種是心理上的,認為不挑別人的丫頭,偏挑她的,是不是覺得她好欺侮?倘或存著這個念頭,一定又會起風波。 「這不算欺侮她。」秋月聽了碧文的這番道理,回答她說:「說起來還是照應她。因為你現在兼值書房,在她那裏只算半個;現在給她一個整的,不是照應她嗎?」 「這話倒也勉強說得過。」 「儘說得過去了,只看你的意思。」 碧文卻是著實講情分的人,對季姨娘只是可憐,覺得應該多幫助她些;另外對棠官,卻如自己胞弟一般,心裏很捨不下。只是這些話說出來怕人笑她太傻,所以必須另找一個理由。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說法,可作為辭謝的藉口;她說:「你是為我好,我很感激。不過,季姨娘那裏如果沒有人,我也難以脫身。」 「怎麼會沒有人?」 「怎麼會有人?你倒想,誰肯到她那裏去?」 這一下說得秋月楞住了,細細想去,確是如此。「水往低處流,人往高處爬」,下人的身分,要看主子;季姨娘不算曹家的正主兒,再好的人品,跟著她也矮了半截。何況季姨娘脾氣乖張,欺弱怕硬、不識好歹是出了名的;除了碧文,只怕誰也拿她沒辦法。就算是碧文這樣能制得住季姨娘的,一個月也難免有一兩場氣生;隔個三、五個月,總還要氣哭一場。 「事緩則圓,不妨先把冬雪調過去;反正老太太這裏有你在,就一時不添人也不要緊。我的事慢慢再說吧?」 「那也好。」秋月無可奈何地。 「多謝你關顧。」碧文起身說道:「我可得趕緊回去,快放學了。」 快放學了,本來與碧文無關;只以估量阿祥還未回來,要送芹官回去,得有人照料。所以到了迎紫軒,在書房門口等著芹官;等他一出來,先就作了說明。 「芹官,我送你回去。」她說,「阿祥還沒有回來,我託他買絲線去了。」 「喔,你儘管使喚他。你也不必送,我自己會走回去。」 話雖如此,碧文還是不放心,找到爵祿,託他送芹官到中門;心裏在想:「芹官這一回去,發現小蓮走了,不知道會怎麼樣?」 *** 這不僅是碧文關懷,更是春雨所耽心的一件事;她一直有個念頭在胸中盤旋:他問起小蓮,該怎麼說? 這個念頭一直到午後才轉定;而且決定不等芹官來問,先就告訴他。 那知一見了面,不容她有開口的機會,「老師要看我寫的字。」他對春雨說,「你把我這半個月臨的帖,檢齊了交爵祿帶去。」 等春雨檢齊了拿出來,已不見芹官的蹤跡,心知不妙,將東西交代了爵祿,急急趕到小蓮屋子裏,只見芹官對著小蓮的床在發楞。 床當然是空的,帳子已卸,褥子捲了起來,放在棕棚中央,看上去別有一股淒涼意味。 「小蓮呢?」芹官問說;聲音中充滿了驚恐。 「她走了。」 聽得這三個字,芹官顏色大變;接著便哭了出來,「到底把她攆走了!」他重重頓足,「你為甚麼容她不下?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啊!為甚麼容她不下?」 春雨又委屈,又著急;想答她一句:沒有人容她不下;她自己要走的——事實上也是如此;秋月原意是勸一勸她,不想把話說僵了,逼得秋月非即時處置不可。這話是有見證的;芹官的誤會,即不能完全消失,卻不致誤解只有她一個人跟小蓮作對。但這樣一說,即時牽涉到秋月,萬萬不可。因此,她緊咬嘴唇,硬將眼眶中的兩滴淚水忍住了。 流淚眼看流淚眼,芹官的心軟了一下,憤恨立即逸去了大半,揩一揩眼淚問:「她到底怎麼走的呢?」 「我那裏知道?等你上了學,我到太太那裏,那時候小蓮還沒有起來;太太一直留著我說話,到將近中午,小丫頭來說:小蓮要走了!等我趕回來一看,」春雨指著床說:「就是你現在看見的這樣子。」 「那麼到底到那裏去了呢?」 「交給她舅舅邵二順領走了。」春雨緊接著說,「她也不知道怎麼想來的,跟秋月說,非走不可,而且馬上就得走。秋月再三勸她,她就像吃了秤鉈似地,鐵了心了。秋月沒法子,跟震二奶奶去商量,說留得住她的人,留不住她的心,讓她走了吧。叫了她舅舅來,賞了五十兩銀子,把她領走了。」 「這,小蓮是為甚麼呢?說走就走,非馬上就走,她就狠得下這個心來?」 春雨不願也不必答他這句話,自己抽出腋下的手絹,擦一擦眼淚;回頭看到窗外的小丫頭,便即吩咐:「去絞把熱手巾來給芹官。」 芹官卻拿衣袖拭一拭眼,默默地走了出去;回到自己書房,在書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,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窗外,不知在想甚麼? 等春雨跟了進來;三多已絞了個熱手巾捲來,拿一個遞給春雨;將另一個抖開來,遞給芹官。等他轉頭時,她深深看了他一眼,很快地將頭低了下去。 芹官驀地裏會意,小蓮待三多不壞;昨天的那場風波也是從三多身上引起來的,到底是小蓮自己求去,還是讓秋月、春雨攆走的,問三多一定能知真相?如果是小蓮自己堅決求去,又為的是甚麼?想來三多總也知道。 這樣想著,不由得轉臉去看春雨——這一看看壞了;「拿著手巾不擦臉,看我幹甚麼?」她這樣在心裏一生疑問;隨即就想到了三多。 當下聲色不動,等三多走了,她在靠門的一張方凳上坐了下來,幽幽地嘆口氣:「家和萬事興;成天無緣無故尋事,我就知道遲早要出漏子!」 「凡事總有個緣故吧?又不是瘋子,為甚麼非走不可。」 「誰知道呢?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:寧折不彎,必是跟秋月不知怎麼在言語上碰僵了;下不得台,才落得這麼一個結果。」 「這可奇怪了!秋月是從不肯拿言語傷人的。」 「我也奇怪。不過,有一點是很明白,她不說要走,秋月絕不會攆她走;秋月也沒有這個權柄。她不說今天非走不可,秋月也不會去找震二奶奶。」 「是啊!」芹官愈感困惑,站起身來走了兩步,突然回身說道:「你昨晚上跟秋月是怎麼商量的?」 看他的神氣,春雨已提高了警覺;聽「商量」二字,便知他起了疑心,當即正色答說:「不是甚麼『商量』!莫非我還跟秋月商量好了攆她?我只是跟秋月訴訴苦,說小蓮這樣子下去,萬一說了甚麼不能說的話,鬧出風波來,我受委屈是其次;芹官說不定又會挨打,也在其次;最怕四老爺跟老太太又生意見。老太太這兩年筋骨也不如往年,萬一氣惱成病,怎麼得了?秋月就說:等我來勸她。就是這麼一回事,那裏有甚麼商量不商量?」 提到祖母,芹官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。在曹家,只要說是老太太的意思,怎麼樣也要做到;只要為了老太太,甚麼委屈也得忍受。尤其是芹官,若是祖母稍有不愉之色,他就會憂心如焚;所以避免讓曹老太太生氣,實際上也就是為他自己解憂。 這一來就再也不必談誰攆誰了。芹官拋開過去,只想未來,「她走的時候,說了甚麼沒有?」他問。 「我不知道。我又不在這裏?」 「你倒也不問一問三多她們?」 「問她們幹甚麼?」春雨答說,「小蓮脾氣雖僵,事情輕重是識得的;即便有甚麼牢騷,也不會跟她們去發。」 「我問你,」芹官突然想到,先問一問清楚,「你是說小蓮不在這裏了這件事,根本就不讓老太太知道?」 「是。」 「這就是說,老太太只以為小蓮仍在雙芝仙館?」 「可以這麼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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