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何謹自然也很得意,但偶一招眼,只見小蓮正在跟他使眼色,示意他不必如此長篇大論地講解:便略一點頭,隨手另取一個手卷,展了開來。

  朱實一見驚喜。紙本手卷上寫的是一筆蘇字:「十二月二日,雨後微雪,太守徐君猷攜酒見過,坐上作『浣溪沙』三首。明日酒醒,雪大作,又作二首。」以下便是蘇東坡在黃州所作「蘇」字韻的五首「浣溪沙」。這明明是東坡親筆;愛好蘇字的朱實,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。

  看到他臉上的表情,芹官才明白何謹何以有把握,展示的字畫,必能「對勁」;原來他見過朱實寫的字,正是學東坡的。

  這時手卷已到末尾;朱實一面看,一面念,念到「尊前呵手鑷霜須」,是五首「浣溪沙」的最後一句;何謹住手了。

  「管家,」朱實迫不及待地,「我想看看後面的題跋。」

  「只怕朱師爺會大失所望。」何謹微笑著,展開了最後的一部分。

  原來不是東坡真跡──有一行題款:「偶閱東坡詞,錄一過。匏翁,」押了三方圓章:「延陵」、「太史氏」、「玉延亭主」。朱實想到自己誤認為東坡的親筆,不免慚愧。再細看題款,除了從「延陵」、「太史氏」兩方圖章中,可以推想到「匏翁」姓吳,是個翰林以外,別無所知;「玉延亭主」這個別號,也是初見。

  這是何謹小小的一個惡作劇;芹官看老師略感難堪,不知如何開口的神色,便替他發問:「這匏翁是誰啊?」

  「朱師爺知道的,」何謹故意這樣先說一句,接著很快地介紹「匏翁」的經歷:「明朝弘治年間的吳文定公,蘇州人,單名寬,字原博,號匏庵,別署玉延齋,又稱玉延亭主。」

  「吳寬」這個名字,朱實似曾相識,極力搜索記憶,終於想起來了,接著何謹的話說:「他是狀元。」

  「是!」何謹很恭敬地,「成化八年的狀元。」

  這一來,彷佛證明了朱實確知吳寬的生平,將他的面子找了回來;主客三人都大感輕鬆。

  「請朱師爺看這一卷;真正的『坡翁詩翰』。」

  開卷便有這樣四個篆字,但蘇東坡寫的卻是他自己的兩篇賦,一篇「洞庭春色賦」;一篇「中山松醪賦」,後面有自跋;「始安定郡王黃柑釀酒,名之日洞庭春色;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餘,戲為作賦。後予為中山守,以松節釀酒,複為賦之。以其事同而反類,故錄為一卷。紹聖元年潤四月二十一日。將適嶺表,遇大雨,留襄邑,書此。東坡居士記。」

  這是個長卷,加上後人的題跋,賞玩頗費工夫;春雨與小蓮,只得耐心等待,閒談之中,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,應該將棠官也找了來作陪客;問小蓮的意思如何?

  「這也沒有甚麼不可以。不過,季姨娘很難惹,如果隨便派個人去找,她還會說把棠官看輕了。」

  春雨知道小蓮跟季姨娘不和,絕不肯走這一趟;想了一下便說:「讓阿祥去接棠官來。」

  這一說倒提醒了春雨,「咦,阿祥呢?」她問,「怎麼一直不見他的影子?」

  於是四下去找,最後在後天井中,發現他坐在階沿上發楞,愁眉苦臉地,彷佛有滿懷心事似地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春雨問道:「幹嘛不高興?」

  「何大叔不講理。他管老師叫朱四爺,我提醒他,行五不行四;他反手就是一巴掌。你看,」阿祥指著自己的左頰說:「臉都腫了!」

  「真的有點腫。我給你擦點藥。」

  「好沒道理!我又沒有錯,幹嘛打我?」

  「錯是你錯了!」小蓮笑道,「何大叔叫朱師爺;老師的師,不是數目字的四。」

  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謹為甚麼打他;原來自己誤會了,想想也覺好笑。

  「好了!何大叔是為你好,教訓你;以後說話先想一想,別信口開河。」春雨推了他一把,「快去,把棠官接了來陪老師。」

  【十】

  由於字畫及宋版書看得太久,入席已經上燈了。朱實居中,芹、棠兄弟左右相陪;照料席面的是春雨。小蓮在裡面接應,順便陪著何謹聊閑天。

  喝不到兩巡酒,小廚房裡把蒸好的蟹送來了。於是在春雨指揮之下,小丫頭先端上一大碗公用老薑煎過的粗茶,這是剝蟹洗手指用的;然後是一大冰盤冒熱氣的肥蟹,三尖三團,一共六個。春雨揀最壯的一隻,拿乾淨毛巾裹著,折下螯足,光剩蟹身,盛在五寸碟子裡送到朱實面前。

  「謝謝!」朱實欠一欠身,很客氣地。

  春雨剛要說話,芹官突然說道:「咱們那套吃蟹的傢伙呢?」

  「啊!」春雨是失笑的神氣,「我差點都忘了。」

  說著,轉身入內,捧出來一個木盒子,打開屜板,裡面是一套銀制工具,有刀、有鉗、有鉤、有剪;還有釘錘與砧,小巧玲瓏,十分可愛。

  「我早聽說過,閨閣中吃蟹有一套用具;今天算是見識了。不過,怎麼用法,還不懂。」

  「我來──」棠官剛說了兩個字;看到芹官的臉,立刻把聲音咽住了。

  其實芹官並沒有呵斥他的意思;但由於棠官的敬畏之態,反使得他不能不擺出儼然兄長的神情。這一來,棠官自然更顯得不自在了。

  見此光景,春雨深怕好好的場面會就此變得僵硬;急忙哄著棠官說:「你來!你先替先生當差。」

  朱實也很見機,將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;棠官便很熟練地運用工具開剝分解;春雨幫著剔黃索白,剝了滿滿一蟹蓋的肉,倒上薑醋,扔舊盛在碟子裡,送給朱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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