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七八


  「說為了昨晚上的事,老太太很生氣,找震二奶奶要家法處置,震二奶奶是有意躲著不肯上去。她跟人說:都是有頭有臉的人,叫我怎麼處置?是能打還是罵?最多罰個半個的月例銀子,無傷大雅。不如讓老太太等得不耐煩了,把春雨她們叫了去罵一頓,不就沒事了?」

  春雨這才知道,原來震二奶奶不懷好意;想想她當面哄得曹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的情形,不由得脫口說了句:「真是笑面老虎!」

  「說來話長,回頭細細告訴你,此刻總算沒事。」

  「喔,」碧文又問,「那麼你來有甚麼事呢?」

  「老太太讓你問一問先生,那天回去看師母?老太太好帶芹官去逛棲霞山。」

  聽這一說,碧文才真的相信沒事了;不然不會有此遊山之興。便點頭說:「我們一起去。」

  春雨要遠避朱實,答一句:「不必了,我在這裏等。」

  等不多久,就有了回音,朱實的意思是,曹老太太決定那天去逛棲霞山,他先一日回家;第二天放芹棠兄弟的假。

  「震二奶奶也是這麼說,不過老太太說還是要湊先生的便,來得妥當。勞駕你再走一趟吧!」

  結果朱實仍持原意,他說,遊山要看天氣,如果他在家的那天,恰逢下雨,可又怎麼辦?

  「話倒是挺有道理的。你就這麼跟老太太去說吧。」

  「只好這樣了。」春雨問道:「你甚麼時候到我那裏去?」

  「等開過飯我就去。」

  「好吧!我等你。」說完,春雨回萱榮堂去覆命。

  於是將日子定了下來,又定陪著一起去逛山的人,馬夫人、震二奶奶、芹官同行,自不待言;棠官是曹老太太自己交代的,也在名單之內。不過季姨娘卻向隅了。

  「把鄒姨娘也找上,留季姨娘看家。」震二奶奶又說,「不過碧文不能不帶。伺候書房,辛苦有分;到那兒玩,就沒有她的分,似乎說不過去。」

  「人也不必多帶,只要夠使喚就行。」曹老太太又說:「如今不比當年了;人太多顯得招搖。」

  因為這句話,春雨跟小蓮兩人之中,只能去一個;春雨知道小蓮愛熱鬧,決定讓她跟了去。不道曹老太太還有話。

  「不但人不必多,而且要挑穩重得力的;好亂走亂說話,行動輕狂的,別跟了去。鳳英,好好分派一下子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震二奶奶說,「老太太例外,帶幾個都行。秋月自然要去的,另外呢?」

  「我也別例外。秋月帶一個小丫頭就是了。」

  「那麼你那裏呢?」震二奶奶看著春雨問。

  「自然是春雨。」馬夫人接口便說。

  「不如讓小蓮——」

  「不!」馬夫人不待春雨辭畢就搶著說:「這一陣子我聽好些人說,小蓮愛使小性子;而且一張利口,出言就傷人。」

  「是這樣嗎?」曹老太太很注意地,「倘或如此,那還不光是這一趟不能帶她去逛山。」

  不止於此,還有甚麼呢?自然是將她從雙芝仙館調走;春雨心想,難得天從人願,但不能落個嫌疑,便即說道:「小蓮很能幹——」

  「越是能幹,越覺得自己了不起。」馬夫人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,「這件事今天不談吧!過兩天再核計。」

  有這句話,春雨不能再多說甚麼。回到雙芝仙館仔細想了一會,覺得自己的那句話沒有能說完,光聽半句,不無落井下石之嫌。為了避免小蓮誤會,應該說在前面,別等她來問。

  於是,她招招手將小蓮找來了,低聲說道:「你可得留點兒神,有人在太太面前說你!」

  「喔,」小蓮睜大了眼問:「說我甚麼?」

  「說你愛使小性子,利口傷人。」春雨又說,「你倒跟錦兒探探口氣看。」

  「探甚麼口氣?」小蓮問說:「要攆我?」

  「也不是這個意思——」春雨覺得話很難說;有些自悔孟浪了。

  小蓮自然要追問:「不是這個意思,是甚麼意思呢?」

  春雨發覺自己的語氣過分了些,為澄清事實,便將馬夫人、震二奶奶的話,照樣說了一遍,幾乎不增不減,一字不差。

  小蓮很仔細地聽完,略有些困惑地說:「事情不過才提了個頭,錦兒只怕還不知道,教我怎麼探她的口氣?」

  「錦兒遲早會知道;震二奶奶一定要跟她談的。」

  「那就等震二奶奶跟她談過了以後再說。這會兒不必心急;不然,倒像是我要求她替我說好話似地。」小蓮接著又說:「反正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。」

  聽她的話,知道小蓮動了疑心,以為是她從中在搗鬼。春雨不免懊悔,也很不安。想要辯白,卻又怕話再說錯一句,應了俗語「越描越黑」這句話,誤會更深。

  這時小蓮又開口了:「其實,我也知道是誰恨我,在太太面前煽火。」

  「是誰?」春雨問說。

  「還有誰?季姨娘。」

  春雨想了一會,點點頭說:「有點像。她沒事常常到太太那裏去的。太太是看四老爺的面子,跟她比較客氣;這就讓她有了挑撥是非的機會了。」

  「哼!」小蓮冷笑,「我倒要看她挑撥得了誰?不過,有一點我倒不明白,她又那有那麼多謠言能造;總還有人在她面前說我甚麼吧?」

  春雨立即想到,只怕她又在疑心碧文了!口雖不言,暗中卻存了戒心;到得午後碧文來訪時,本想邀她到自己屋子裏去聊天的,也改在小蓮常在那裏盤桓的後軒閒坐了。

  談不到幾句,小蓮走了來,一見就問:「碧文,你知道不知道,有人在太太面前嚼我的舌頭?」

  碧文一楞,不知道她何以突然問這句話,不由得抬頭看了春雨一眼;這下,小蓮可真的動了疑心了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碧文答說:「我一年到不了太太那裏兩次,怎麼會知道?」

  「我以為你總知道——」

  「這也奇了!」碧文本覺小蓮進門就問那句話,過於突兀,微感不快;此時反感更深,脫口質問:「為甚麼硬派我知道?莫非以為我說了甚麼。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春雨急忙排解,「小蓮不是說你。」

  「那麼是說誰呢?」

  「誰也不說!好了!」春雨揮一揮手,「甭談這段兒了。」

  「談談要甚麼緊!」小蓮接口說道:「有人想攆我;我可不是那麼讓人欺侮的。好就好,不好我統統把它抖出來,倒看誰還有臉在這裏?」

  春雨氣得手足冰冷,只說:「你看,你看!碧文,這麼不講理!」

  碧文卻沒有想到,小蓮的「統統抖出來」,也包括她在內;只當是專對春雨而發。她自己的氣倒是消了,卻有抱不平之意,覺得不能不說小蓮幾句。

  「小蓮,你太過分了,都是一塊長大的姐妹,何苦破臉?」

  小蓮也深悔一時魯莽,脹紅了臉說:「我也沒有說誰,我只是自己跟自己發脾氣。」

  「自己發脾氣,不該傷人。你這個脾氣最吃虧。」

  小蓮默然無語,淚水盈睫;春雨嘆口氣說:「唉!何苦?」她有許多話,又想追問,又想辯解,又想責備,又想規勸,但因對小蓮傷透了心,覺得甚麼話都是多餘的,最後唯有付之一聲長嘆而已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