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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「一切拜託!」曹震拱一拱手,轉過身去;朱實這時成了主人,跟在後面,送出門外,彼此又一揖而別。

  等回轉身來,朱實不免有些茫茫然;初為人師,不知從何處措手?碧文正捧了茶來,便即說道:「先生請這邊坐!」

  雖是平淡無奇的一句話,朱實卻在想:總算不至於唱獨腳戲了!答一聲:「多謝!」在書桌後面坐了下來。

  碧文也看出先生是頭一遭教書,諸事陌生;少不得穿針引線,好歹幫襯著,因而喊道:「芹官,棠官,請過來見先生!」

  芹官便站起身來,棠官跟在後面;走到書桌前面,朱實和顏悅色地說:「你們倆以前的功課跟我說一說!」

  「是!」芹官答道:「我四書都唸過了。」

  「你的本經是甚麼?」

  「本經?」芹官瞠然不知所對。

  看他連何謂「本經」都沒聽說過,就知道他根本不懂八股文;也不明科舉制度。原來鄉會試的八股文,在四書五經中出題,四書中出三個題目,論語、孟子是一定有的;另一題或大學、或中庸,所以四書非全讀不可。五經則「各占一經、分經取中」,在易、書、詩、春秋、禮記五經中,士子專攻一經,即名為「本經」。闈中雖有五經的題目,士子只就本經的題目作文章,其他可以不管。

  當時朱實將這個沿襲自前明的制度,為他們兄弟細講了一遍;芹官不由得就想:「先生問到本經,莫非是要做八股?學會了又有何用,莫非還要下場去考舉人、進士?」

  這樣轉著念頭,口中忍不住問了出來;那朱實點點頭說:「正是!令叔正以此期望你們兄弟。尤其是你!」

  芹官大出意料,「家叔從未跟我提過。家塾老師亦不曾指明那一經是我的甚麼『本經』。」他緊接著又說:「家祖母跟家叔倒是常提到先祖在日的訓誨,說讀書所以明理;又說詩書所以涵泳性情。從未說過,讀經是為了做八股、獵功名。」

  朱實心想,自己的這個學生,已有些名士的味道了。如果自己不能在這方面有所矯正,未免有負曹震的舉薦;曹頫的付託。

  於是,他微咳一聲;將碧文為他預備的「六安瓜片」,喝一口潤潤喉舌,方始從容不迫地說道:「雪芹,你把讀書看成為了『做八股、獵功名』。自然是一種輕視之意;這又不然!學而優則仕;換句話說:入仕則非學優不可。」

  「讀書固然為明理;亦是為用世。府上是世家,世襲的差使,不容你不做;可見得你想不入仕也不行。既然如此,何不學而優則仕。」

  「先生說得是!不過,我讀五經,不專攻甚麼本經,豈非更好。」

  「當然,當然!能博通五經,自比專攻一經來得好;不過能精通一經,也就很有成就了。」

  「這跟做八股似乎無關。」

  「怎麼無關?本經精通,下筆有神,八股文自然做得好。」

  「這八股文再好,也不過一時之用;我看除了考試以外,再無用處。」芹官看一看書架說:「架子上韓柳歐蘇的文集,不知那一篇是八股?」

  朱實笑了,「雪芹,說實話,我也討厭八股。不過,八股之可厭,在陳腔爛調;八股的本身,還是可取的。」他看芹官不答,便追問一句:「你不信是不是?」

  「先生說出來,我自然就信了!」

  「孺子可教!」朱實一眼瞥見碧文倚柱悄立,很用心地在注視他們師生辨難質疑,不由得尋思,要想再覓這樣可人意的館地,只怕很難;如果想長保目前的館地,首先要收服這個不輕易讓人牽著鼻子走的學生,因而整頓全神,思索了一下回問道:「你知道八股是誰發明的?」

  「不是明太祖、劉基君臣創始的文體嗎?」

  「非也!照我說做八股的老祖宗,要算王介甫。」

  王安石會是八股的「老祖宗」,這話真是匪夷所思;芹官又表現出一種輕視的沉默了。

  朱實視而不見,管自己從容說道:「宋朝的科舉,闔中本試『墨義』,只要把經書讀得滾瓜爛熟,就不愁不能交卷。譬如——」

  譬如題目是:「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;所謂四者何?」這便是問君子之道四端;據論語回答:「其行已也恭;其事上也敬;其養民也惠;其便民也義。」再加上「謹對」二字,即為極完整的答案。

  以此試士,只須強記,便可博上第,真才何由得見?因此,王安石主張變法,改「墨義」為「經義」;是作一篇短文,以通經而有文采為合格。經的題目出於經書;所作的文章亦須以經書中的意思去推衍。王安石作過一篇短文,題目是「里仁為美」;起首兩句是「為善必慎其習,故所居必擇其地」,後人以為這就是八股「破題」的濫觴。

  「破者說破題旨。」朱實指著書桌上一個置糖食的福建漆的盒子說:「這個圓盒子,看來渾然一物;但一破為二,說上有蓋覆,下有底承,不就等於說是一個盒子嗎?」

  芹官聽得有些意味了,微笑著說:「這不就像打燈謎嗎?」

  「原有些像,並非全然如此。」朱實接著又說:「『雲麓漫抄』裏面有個故事,說當時有位彭祭酒,在國子監以善破經義,為生徒傾服。大家想難他,總難他不倒,有人開玩笑,拿『月兒彎彎照九州,幾家歡樂幾家愁』,請他破題;他想了一會,答了兩句:『運於上者無遠近之殊;形於下者有悲歡之異』。雪芹,你倒細心體味;題意是不是全說破了?」

  芹官逐字想去,大有領悟;脫口說道:「依我說,只八個字就可以破它:天道有常、人事靡定!」

  「你懂了,你懂了!」朱實輕擊著書桌,很高興地笑道:「想不到這麼容易就開了你的竅。」

  芹官也覺得得意,矜持地不敢露出笑容;轉臉問棠官:「先生的話你聽得懂、聽不懂。」

  「有懂有不懂。」

  「你比你哥自然差得多;慢慢來!」朱實又正色對芹官說:「下句『人事靡定』破『幾家歡樂幾家愁』,不錯;上句有瑕疵,不如彭祭酒破得好,惟其『無遠近之殊』,才見得月兒彎彎,普照九州。你那句『天道有常』,缺這麼一點意思。」

  芹官想了一下,心誠悅服地答一聲:「是!」緊接著靈機一動,隨又說道:「先生,『天道有常』用來破蘇東坡的詞:『月有陰晴圓缺』呢?」

  「這比原來好得多。」朱實怕長他的驕氣,不肯過於誇獎;接下來進一步談八股:「前明的文南英說:『制舉業之道,與古文常相表裏;故學者之患,患不能以古文為時文。』以你的聰明,八股的套子,即所謂『股法』,有輕敘、有重發、有照應、有賓主、有反覆、有疑問;還有流水、推說、鎖上、起下、轉換、操縱等等名目;將來一點就透,我不擔心;擔心的是你言之無物!」

  對這句話,芹官當然不服氣;不過不便聲辯,只沉著地沉默著。

  「『腹有詩書氣自華』,如今還是先讀書要緊。」朱實問道:「五經中你讀過那一經?」

  「左傳讀完了。禮記剛開始。」

  「好!就接著讀禮記、一面上生書、一面溫熟書;這是要背的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一天讀五頁綱鑑,上半天的功課就差不多了!下半天讀『唐宋八大家文鈔』,用茅鹿門的選本;你把這部書讀通了,學做八股,事半功倍。其中的奧妙,一時也說不盡,日後你自然知道。」

  一口氣說到這裏,朱實不覺口渴;將一碗茶喝了大半,碧文趕緊又去續了水來;回身向外時,一眼瞥見春雨在遠處探望,急忙悄悄迎了上去。

  「怎麼樣?」她輕聲笑道:「是不放心芹官,怕他挨先生的手心?」

  「倒不是怕他挨手心;是怕他發牛脾氣,衝撞先生兩句。」

  「不會,不會!起先,我也有點擔心,師父徒弟彷彿在抬槓;後來不知道芹官說了些甚麼,先生高興得拍桌打板蹬地,笑得都有點兒忘其所以了!」

  「棠官呢?沒有怯場吧?」

  「還沒有問到他呢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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