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四七


  「我向來說話算話,尤其是孝敬我二叔,更不敢大意;不出五天,你看,一定辦到。」

  說完,又向曹震請個安,作為辭別。賽觀音為了要關門;跟在身後送他。到了後門口,曹世隆站住腳,有幾句話要跟賽觀音說。

  「五嫂子,剛才我跟二叔罰了血淋淋的咒,你聽見沒有?」

  賽觀音不便承認,答一句:「何必罰甚麼咒?」

  「不!一定要罰;不罰不明心跡。五嫂子,你儘管放心好了!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。你們別為我掃了興;果然如此,教我心裡不安。真的,五嫂子,我這話是打心窩子裡掏出來的。」

  看似浮滑的人,能說出一句誠懇的話,最容易讓人感動;賽觀音連連點頭,「早知這樣,我剛才也不必擋你的駕了!」她說,「隆官,你也得體諒我,到底,」她很吃力地說,「到底名聲要緊。」

  「我就是為了你的名聲,才罰了那種血淋淋的咒。好了,話說開了,你只當我沒有來過,該幹甚麼幹甚麼!天氣不冷不熱,正是找樂子的時候。」說完,跨出門外,他還順手將門帶上。

  等賽觀音閂上門回到原處;曹震自然要問,曹世隆跟她說了些甚麼?「倒像是說了幾句真心話。」她將曹世隆的話扼要說了一遍。

  「他有求於我,諒他也不敢在外面胡說。」曹震緊接著又說,「就說了我也不怕,反正誰不在說:『震二爺是風流慣了的!』大不了讓我老婆知道了,打一場饑荒。」

  「你只怕你老婆知道,就不顧我的名聲?」

  「你不聽他最後那兩句話,那怕你清清白白,他也不會相信咱們倆沒有落下交情。怕了別做,做了別怕;他絕不敢胡說。你的名聲也一定保得住;不過在他看來是怎麼回事,那又另當別論。」

  賽觀音想了一下,用破釜沉舟的聲音說:「反正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!不偷人也是白不偷。來吧!我請你喝個『皮杯』!」

  說著,坐到曹震身上,銜了一口酒;布到他嘴裡,又挾塊鴨子皮,自己咬了一半,一半送到曹震口中。

  曹震有寡人之疾,只要不悖於倫理,甚麼中意的女人都敢勾搭;但像賽觀音這樣放誕的尤物,卻還是第一次遇到。因此,感覺不僅是新鮮,直是新奇;而本來因為曹世隆無端介入,難免掃興,此時亦就不復措意,恰如曹世隆所說的,「該幹甚麼幹甚麼。」雲收雨散,興猶未央,複又喝酒。

  這時賽觀音可要談正事了!「震二爺,」她開門見山地說:「布還短兩千五百匹,怎麼辦?」

  「不要緊!」曹震很輕鬆地答說:「慢慢兒補上就是了。」

  「能補上,還跟震二爺嚕蘇甚麼?」

  曹震一驚。正含了口酒要下嚥;這一驚嗆了嗓子:賽觀音替他揉胸捶背,好一會才平服。

  「你怎麼說?」他重拾中斷的話頭,「五福虧了兩千五百匹布?」

  「對了。」

  「怎麼虧的呢?」

  「領的工料款就不足。」

  「喔,」曹震很注意地問,「是那些人克扣了?」

  「這也不必去提它。反正這也是多年來的老規矩,不過扣的成頭,比前幾年多了一倍也不止。」賽觀音緊接著又說:「當然只要不出岔子,領下來的款子,還是夠用的。」

  「甚麼岔子?」

  「也怨五福自己糊塗,到蘇州去招染匠,在船上一路賭了回來,輸了兩千銀子。」

  「嗐!」曹震重重地歎口氣,「五福怎麼這麼糊塗呢?」

  「真是鬼摸了頭!如今沒有別的法子,只能求震二爺成全。」

  怎麼成全法?曹震在心裡盤算了半天,問出一句話來:「五福自己總也得想法子啊!」

  「原是!」賽觀音捋起衣袖,露出藕也似一截小臂,指著鑲銀的一支風藤鐲說,「連我一副金鐲子都送進當鋪了,如今只能戴這個不值錢的玩意。就這樣也只能湊出來五百兩銀子;機房弟兄幫個忙,工錢打個折扣,可以省下三百兩。此外,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?」

  「好吧!」曹震咬一咬牙說,「還短一千二百兩,我給!」

  賽觀音卻不言謝,瞟了他一眼,低下頭去悄聲說道:「就你給了,我也心疼。」

  曹震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;當即問道:「你是替我心疼呢;還是替五福心疼?」

  「替他;替你;也替我自己。」賽觀音說:「不然我又何至於戴不上金鐲子?」

  原來如此!曹震心想,莫道黃金難買美人心;索性大方些!於是微微一笑,「我以為甚麼大不了的事!」他說,「你把當票撿出來,回頭交給貴興;我叫他去贖出來給你!」

  賽觀音不做聲;低下頭去,抽出腋下的手絹,揉一揉眼睛,方又抬頭,帶點哭音地說:「二爺你這麼待我,可叫我怎麼報答?」

  「談甚麼報答!咱們不是有交情嗎?只望你懂交情就是了。」

  「你說這話,我可只有拿把刀來,挖出心來給你瞧了。」

  「我是說著玩的!我自然信得過你。」曹震想了一下說道:「這地方已經有人知道了,欠妥當。過幾天,我另外找個地方;你來不來?」

  「我不來!」賽觀音裝得很生氣似地,「總是信不過我。」

  「好,好,我信,我信。」

  曹震忽然想到一件事,「五福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甚麼事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還有甚麼事?還不是你跟我嗎?」

  賽觀音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,故意問那麼一句;虛晃一槍之際,已經想好了回答的話。

  「他知道也好,不知道也好;反正我拿得住他。」

  剛說到這裡,門鈴又響了。這回叩門的是貴興,順便雇了頂小轎來;賽觀音檢出金鐲子的當票,當著曹震的面,交了給他,別的話就由曹震跟他去說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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