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四〇


  曹頫、曹震叔侄談了一上午;自家的事沒有談多少,多半的工夫在談李家。

  李家的事是瞞著曹老太太的。虧空算是結了案了,但已一家星散,李鼎派到盛京,在太宗的昭陵上當差;李煦帶著四姨太,在海澱正白旗包衣護軍的營房閑住,奉旨不得與上三旗及諸王門下的包衣往來;形同禁錮,吃一口清茶淡飯,坐等大限來時,一瞑不視。

  那知災星未退,忽又牽涉在胤禩的案子裡面。這年──雍正四年的正月間,皇帝禦乾清宮西暖閣,召集王公大臣,親數胤禩的罪狀,「詭譎陰邪、狂妄悖亂」;最不可恕的是,皇帝問他,當年所上奏摺,上有先帝御批,何以盡皆焚毀?胤禩說是「抱病昏昧所致」;在御前賭神罰咒,力辯決非故意。而設誓時,「詛及一家」;因而譴責「胤禩自絕於天;自絕於祖宗;自絕於朕,斷不可留于宗姓之內」。將胤禩「革去黃帶子」,並將胤禩的福晉,逐回娘家。

  凡是太祖一系都系黃帶子;所以革去黃帶子,即是不承認胤禩為皇室。到了二月間,授胤禩為「民王」;不久又革去王爵,圈禁高牆,改名「阿其那」;六月裡,諸王大臣會奏,胤禩有大罪四十款;請與皇九子胤禟、皇十四子──由胤禎改名的胤禵,一起明正典刑。皇帝不肯親手殺胞弟,只宣佈了罪狀;於是舊事重提,又要追究當年李煦為胤禩買婢妾的經過了。

  由李煦又牽連到已故兩江總督赫壽;將他的兒子英保、家人滿福、王存抓了拷問,問出在康熙五十三、四年,胤禩曾遣侍衛從赫壽處取了兩萬六千兩銀子,用途是為胤禵蓋花園。李煦為胤禩買蘇州女子,亦出於赫壽的授意。

  案情大致明瞭了,目前還在追究的是細節;曹頫現在所關切的是,李煦會得何罪名?而曹震所顧慮的,卻是李煦會不會在供詞中提到曹家?因此,對於曹頫這趟進京,要不要去探視系獄的李煦,便有了絕不相同的意見。

  「不管怎麼說,總是至親。進了京不去看一看,不獨自己於心不忍;旁人亦會批評。」

  「四叔,你管旁人幹甚麼?」曹震極力反對,「我勸你老人家千萬別多事!如今只要牽涉到「八、九、十四」三位,不論甚麼事,最好聽都不聽,掩耳疾走。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世界上到底也是有是非的,真是真,假是假;於心無愧,何必如此?」

  曹震幾乎要說:「四叔,你真是書呆子!」話到口邊,硬縮了回去;只說:「四叔,你別忘了,還有一對鍍金獅子在那裡。」

  這對鍍金獅子,是康熙五十五年,皇九子胤禟遣侍衛常德,到江寧來鑄造的,鑄成以後,發現毛病甚多;請示胤禟,決定就地交與曹頫寄頓。曹頫將這件事交與曹震去辦,他將這對獅子寄在織造衙門東側的萬壽庵內。提到這件事,曹震便感不安;而曹頫卻不大在乎。

  「其實,這也算不了甚麼!依我說,倒不如先給內務府去個公事,請旨如何辦理?等將來上頭發覺了來查問,反倒不好。」

  話猶未畢,曹震已亂搖著手說:「嘚,嘚!四叔,你老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!」

  叔侄倆話不投機,但還是要談;反正談到後來,曹頫不作聲了;看似沒有結論,其實便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曹震的意見。

  只有一件事,兩人的意見是一致的,應該趕緊替芹官專請一位「西席」來授讀。而且也不宜再關在中門以內,應該放他出來歷練、歷練;拉弓、「壓寫」,都得規定常課,否則,過兩年進京怎麼當差?

  「你大概也聽說了,為了芹官;老太太大生我的氣。有些話,我如今也不便去說;就等著你來,找機會勸一勸老太太,或許倒能見聽。」

  「是!」曹震問道:「替芹官請個怎樣的先生;四叔心裡有個譜兒吧?」

  「第一總要品格端方的才好。」

  「那當然。不過也不能規行矩步,過於方正。如果芹官受不了那個規矩,一見先就怕了;那裡還能受教?」

  曹頫默然。他疑心曹震正是在說他;自己想想,也不能不承認他的話有幾分是處。

  「我倒有個人,幾時不妨請來跟四叔談談。」

  「喔,是何許人?」

  「姓朱,三十多歲;上元縣的秀才,快補廩了。筆下很來得,口才也好;想來教法一定也是好的。」

  曹頫對「快補廩了」這句話很注意;秀才稱為生員,名目甚多,增生、廣生、附生,所以統稱「諸生」。其中唯獨廩生,月給銀米,即是所謂「食鎎」。廩生的名額極少,競爭甚烈,所以說「快補廩了」,便有出類拔萃的意味在內。

  「好!幾時請來談談,預備在那裡;等跟老太太說通了,再下關聘。」

  於是,曹震寫了一封信,去約朱秀才;不道他家回復,朱秀才到山東作客去了,要兩個月以後才能回來。

  「反正延師也是明年的事了。」曹頫說道:「倒是疏通老太太這件事,我很想在我動身以前,就有結果。」

  「是了!」曹震答說,「這兩天我就找機會去說。」

  當然,辦這件事,曹震首先要跟妻子商量;然後征得馬夫人的同意;最後還要告訴秋月,好讓她「敲邊鼓」。

  一切都佈置好了,曹震便挑個馬夫人也在萱榮堂,而曹老太太興致很好的時候,開始遊說。

  「四叔快要走了,等他一走,好些應酬,我一個人應付不了;想跟老太太商量,能不能把芹官放出去,給我做個幫手?」

  「你這話也怪!」曹老太太說,「倒像我把芹官關在裡面,不肯放出去似地;你的話,簡直跟你四叔一樣。」

  曹震吐一吐舌頭,向震二奶奶做個鬼臉說:「老太太真厲害!倒像親眼看見似地。」

  「本來嘛!你那點鬼心計,還能瞞得過老太太?趁早老實說吧!老太太最明白不過,又不是不受不商量的。」

  「怎麼?」曹老太太問,「剛才這話,是你四叔叫你來說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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