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③五陵遊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【五】

  「公事上說,色楞額差遣到關外去了,一年半載,不得回來。沒有證人,成了懸案;何家的狀子沒有駁,可也沒有准。」

  「這不等於白告了一狀嗎?」

  「嬸娘說得是!原告白告,被告的官司就等於贏了。」曹世隆緊接著說,「嬸娘就是不派人來找我;我也要來見嬸娘,有件事不知道嬸娘意下如何?只怕會碰釘子!」

  「甚麼事?你還沒有說,何以見得我就會給釘子你碰。」

  「是這樣,我以前跟嬸娘稟告過,劉家這件事,是甘露庵住持的來頭。仰仗嬸娘的大力,官司是贏了;甘露庵的住持也很感激,想請嬸娘挑個日子,到甘露庵隨喜吃齋,住持好當面跟嬸娘道謝。」

  「到她庵裡去燒香,也是極平常的事;不看僧面看佛面,我為甚麼要給你釘子碰?」

  「是!是!那太好了。」曹世隆笑顏逐開地,「請嬸娘挑日子,要從容些才好。」

  能讓震二奶奶從從容容作竟日盤桓的日子卻不大容易挑,她跟錦兒細細盤算了一會,選定端陽後兩天的五月初七。

  「也要看那天臨時有事、無事?」震二奶奶說:「倘或臨時張羅不開,也就只好謝謝了!」

  「不!嬸娘許了我,就一定要光臨;成全我一個面子。」

  「好吧!」震二奶奶下了決心,「我一定來。」

  到了五月初七,震二奶奶與錦兒,帶著兩個小丫頭,坐轎到了甘露庵。曹世隆在山門外迎接;引見了甘露庵的住持圓明、知客無垢,隨即笑道:「我可不能陪嬸娘了!」說罷深深一揖,揚長而去。

  於是,震二奶奶由比丘尼陪著,先到大殿拈了香;延入淨室待茶。圓明年紀四十上下;無垢約莫三十,兩人都善於詞令,將個健談的震二奶奶,應酬得非常熱鬧。到得巳牌時分,無垢請示:「震二奶奶只怕餓了,早點擺齋吧!」

  震二奶奶無可無不可地點頭;等到擺飯桌時,錦兒照規矩幫著照料,無垢連連稱謝,而且原也是另外備了一席款待的。不過,她要聽震二奶奶一句話,她才能接受邀請。

  「既然知客師太這麼說,你就不用在這裡招呼了。」

  話雖如此,錦兒仍舊等震二奶奶坐了席,方始到別室,帶著兩個小丫頭,由無垢陪著,吃完了飯,仍回原處,只見震二奶奶已臉泛紅暈了。

  「這是住持師太自己釀的果子酒。」震二奶奶拿起杯子說:「你倒嘗一口看,香得很。」

  錦兒不便推辭,接過杯子嘗了一口,抽出腋下的手絹,擦一擦杯沿,仍舊放回震二奶奶面前;同時說道:「真的很香。」

  「乾脆你也坐下來喝一鍾!」

  聽這一說,無垢便要去添杯筷;錦兒急忙阻止:「不,不!沒有這個規矩,而且,我也吃得很飽。」

  「那,」震二奶奶是體恤她,不願她侍席;因而說道:「你不肯坐下來,也不必站在那裡。找個地方涼快涼快去吧!」

  「到我那裡坐。」無垢接口,「我那裡很涼快。」

  就這時天氣突變,一陣風起,西南方的烏雲,如萬馬奔騰般洶湧而來,接著是蠶豆大的雨點飄灑而下,眨眼的功夫,便是繁喧一片,傾江倒海的大雨。

  「好雨,好雨!」震二奶奶原來身上汗黏黏地,加以喝了酒,身子發熱,更覺難受;此時卻感到輕快得多了。

  「落雨天留客。這麼大的雨,一時也回不去;索性擦一擦汗,舒舒服服地寬飲一杯。」

  震二奶奶興致正好的時候,接納了她的建議;圓明便起身引路,穿過一條曲折的夾道,盡頭處有扇門,推開來一看,是個小小的院落,一共三間屋子;走廊上另有一道門,封閉不用,掛著一把大鎖,頗為顯眼。

  「這是你的禪房?」震二奶奶說,「倒靜得很。」

  「是啊!我是有一點聲音,就睡不著的。」

  圓明一面說,一面已揭開簾子,讓震二奶奶先走;第一間擺著經卷,有一具木魚,是圓明做功課的所在;第二間的格局是起坐之處;到得第三間才是臥房,由於兩面牆,一面板壁,只有南窗透光,所以相當陰暗,只見北面靠牆一張大床,上掛珠羅紗帳子,暗紅的竹席上,一床月白綾子的夾被。床前一張梳粧檯,居然還有鏡箱。

  這時小尼姑已打了臉水來;取一塊簇新的手巾搭在磁臉盆上,隨即便退了出去。

  「請!」圓明笑道,「要不要我來服侍?」

  「罪過,罪過!師太要折煞我了。」

  說著,震二奶奶站起身來,先仰著臉解開項下一個紐子;絞一把毛巾擦臉,再擦脖子;這時圓明又開口了。

  「何不索性脫了旗袍,痛痛快快抹一抹。」

  「這樣就可以了。」

  話雖如此,震二奶奶仍又解了兩個紐扣,露出右肩;肩上一根赤金鏈子系著腥紅肚兜;圓明讚歎著說:「震二奶奶好白好嫩的皮膚。」

  「那裡還嫩得了!」震二奶奶說:「人老珠黃不值錢!」

  「震二爺好福氣!前世不知道敲破了多少木魚,才修來震二奶奶這麼又賢慧、又能幹、才貌雙全的好妻房;真心該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聽到最後一句,震二奶奶不自覺地歎口氣;卻不便說甚麼,只是報以苦笑。

  「咦!」圓明關切而詫異地,「莫非震二爺還有甚麼不知足?」

  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。不提他還好些!」

  見此光景圓明不敢多說;震二奶奶卻忽然心裡煩躁,解開紐扣,卸了旗袍。圓明自然過來幫忙,看她裡面還有一件白紡綢葫蘆領的對襟褂子,勸她索性也脫掉,好好抹個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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