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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「我要審你!」錦兒笑道:「你在杭州幹的好事;替我從實招來!」

  曹震心知是睡鞋的事發作了;急得連聲說道:「你大呼小叫地幹甚麼?有話不好到床上去說?」

  錦兒同意了。等上了床,從褥子下面掏出那雙睡鞋來問道:「是誰的?」

  「我不瞞你——」曹震將與貴寶結識的經過,說了一遍;當然只是輕描淡寫,說成逢場作戲的一段春夢。

  「你一定很喜歡她吧?」

  「談不上。」

  「那麼,是她看上你了。」

  「更談不上。那些人那裏有甚麼真情。」

  「怪不得二奶奶罵你沒有良心。人家如果不是真情,肯拿睡鞋送你?」

  「也不是她送,更不是我要。不知怎麼糊裏糊塗地錯放在我的鋪蓋裏了!」

  「你現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裏。」錦兒半真半假地說,『好就好,不好當心我抖露出來!』

  「怎麼叫好,怎麼叫不好?」曹震一翻身,捧著她的臉說,『咱們現在不就挺好的嗎?』

  錦兒不答,然後嘆口氣說:「也不知道甚麼時候才熬得出頭?」

  「都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!你要替我生個兒子;那怕是女兒呢,我也有話可以說了。」

  「這也不能怪我!怪你自己不行;身子都掏虛了,那裏還會有兒子。」

  「瞎說八道!你倒試試我行不行?」

  錦兒正要開口突又停住;同時伸手捂住曹震的嘴。他便將頭微抬離了枕,卻聽不出甚麼來。

  等她把手移開,鬆弛了戒備,他才問說: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剛才二奶奶在窗外。」錦兒低聲說道:「虧得沒有說她。」

  「說她也沒有甚麼!」曹震突然問道:「我不在家,後街的隆官常來,是不是?」

  錦兒心裏一跳;表面上卻故意裝糊塗,「誰是後街的隆官?」她說,「我想不起這麼一個人。」

  「你怎麼想不起?今年大年初一來拜年,進門就摔了個大馬扒;你忘掉了嗎?」

  錦兒怎麼會忘?那隆官是曹家族中子弟,比曹震晚一輩,名叫世隆,今年才二十剛剛出頭,油頭粉面,兼以能言善道,丫頭都對他有好感。震二奶奶也聽說有這麼個人,想看看他是甚麼樣子;偶爾跟曹震說起,曹震道是:「那還不容易;轉眼過年了,讓他來給你拜年就是。」

  於是大年初一清早,曹世隆來給曹老太太叩了頭,隨即來給震二奶奶拜年;一進門便仰天八叉地滑一大跤,惹得丫頭們都大笑。震二奶奶卻老大不過意,一面呵斥丫頭;一面問曹世隆摔痛了沒有。

  曹世隆居然毫無窘色,站起身來笑嘻嘻地答說:「原是給嬸娘送元寶來的。」

  江南管新年摔跤叫「摔元寶」,曹世隆見機,借此奉承;震二奶奶討了個吉利口采,喜他口齒伶俐,頓時另眼相看。曹世隆的嘴極甜,「嬸娘、嬸娘」地不離口。到得告辭時,震二奶奶說他衣服髒了,將曹震做好了只穿過兩三回的一件緞面狐腿皮袍送了他,而且叫丫頭伺候著,當時便讓他換上。果然,「佛要金裝,人要衣裝」,穿上這件等於全新的皮袍,較之他原來所穿的半舊藍紬棉袍,別是一番軒昂俊俏的風姿。

  過了有五、六天,曹世隆到中門上來要求見震二奶奶,手裏挾一個大包裹,說是來送還皮袍。值班的嬤嬤傳話進去,錦兒不免詫異,當時明明白白說清楚,皮袍是送他的;他還請安道了謝,說了好些「嬸娘疼他」的話,何以如今卻又來送還呢?

  轉念一想,恍然大悟,這件皮袍是塊敲門磚;便不作聲,只看震二奶奶如何處置。

  震二奶奶正因曹震賭得昏天黑地,已三天不見人面;方寸寂寞,懶怠得甚麼事都不想做,忽聽有這麼一個善伺人意,靈巧可愛的人來為她破悶,頓覺精神一振,立即傳話叫「請」;同時還吩咐打臉水來,重新勻了臉,顯得神采飛揚地,才到堂裏來接見曹世隆。

  來時是未初,一直談到快上燈,震二奶奶要到萱榮堂去伺候晚飯,曹世隆方始辭去。他的境況,震二奶奶已經深知;不久,內務府示意,應該進貢箋紙、毛筆,震二奶奶便跟曹震說了,派了曹世隆一個採辦的差使,領了四百兩銀子,到浙江湖州府去定造上用的紙筆。

  等他湖州回來,曹震已經到杭州去了。曹世隆很會做人,外面從曹頫到幕友,都送了一份精緻紙筆;裏面是送了兩大簍湖州特產的酥糖之類的茶食,當然,震二奶奶那裏另有孝敬。

  錦兒也有一份禮,是一支點翠的金挖耳;五、六兩銀子的事,她也沒有看在眼裏,不過想想他這趟差使,至多能落下五十兩銀子,這樣裏裏外外都敷衍到,就算白辛苦了一趟。偶爾跟震二奶奶提到;她亦正有同感,不過一時沒有機會能讓他撈摸幾文,只叫人帶了個信去,說她知道他湖州之行,並無好處;且耐心等待,到得冬天,採辦明年織造須用的材料時,自會替他設法。

  下一天,曹世隆託名道謝,又來求見;而就從這天開始,趙嬤嬤得到通知,只要他一來,不必通報,直接領了去見就是。

  於是十天之間,曹世隆來了三趟;第三趟是來託一個人情——有家富戶姓劉,三世單傳;第三代的劉秀才,亦只活到三十歲,留下一個九歲的兒子。他的遺孀姓何,出身世族,矢志撫孤守節;而劉家族人,覬覦劉秀才的遺產,幾次勸秀才娘子改嫁,無奈志不可奪。於是劉秀才的一個捐了監生的堂兄主謀,密密佈置;勾結了當地鄉紳,由劉監生率領族人,聲稱捉姦,一直闖入秀才娘子的臥室,從床底下拖出來一名「姦夫」。

  秀才娘子目瞪口呆;告到當官,問出姦夫竟是駐防的旗人,名叫色楞額;等錄了供,右翼副都統衙門一角公文,將色楞額提了,自行用「軍法處置」,留在上元縣衙門的,竟是沒有姦夫的一樁姦情案子。

  縣官倒還明白,心知內有蹊蹺,但為人膽小怕事,牽涉到旗丁,不敢往深處去研求。只從寬照「和姦各杖八十」的律例,准予收贖,繳納四兩銀子,便可回家。

  當然,秀才娘子是不能再回夫家了!劉監生設此一條毒計,就是要以「七出之條」中的「淫佚」一條,逐出秀才娘子,以便謀產。秀才娘子無端受此奇辱,痛不欲生;她的父兄自然也要為她伸冤,勸她忍死須臾,以待昭雪。秀才娘子含著眼淚答應了。

  何家老大,頗有計謀,深知「解鈴還須繫鈴人」的道理,打聽到色楞額駐防京口,託人跟他去談,贈以多金,動以情感,怵以因果報應之說,勸色楞額挺身出來說明真相;色楞額已經答應了。

  曹世隆來說人情,便是為了這件事;他是由聚寶門外甘露庵住持的介紹,受劉監生之託,只要能設法阻止色楞額到案,或者雖到案而不翻供,願意送一千兩銀子,作為謝禮。

  於是曹世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震二奶奶。談這件案子時,他變更了一些情節;說色楞額跟秀才娘子,確有姦情;何家是買出色楞額來說假話。因此,色楞額如果不到案或者到案而不翻供,並無愧於良心;從中促成其事的,也不算作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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