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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「孫老太太可不如老太太健旺,眼都快瞎了。我見過她三回,每一回都念著老太太,說明年春天打發人來接老太太到杭州去燒香。」

  「我也挺想念她的。」曹老太太說,「明年春天,我想到杭州去打一堂『水陸』;這個心願有十年了,再不了恐怕這輩子沒有日子了。」

  「沒有的話!」秋月接口;心裏惻惻地覺得不好過——曹老太太這一陣老說這些「斷頭話」,大非好兆。

  「絲都收齊了?」曹老太太又問。

  「早都運來了。這一次費了好大的勁,去得太晚,好絲都讓人先挑走了,好說歹說才弄到一批好貨色,不過價錢可也夠瞧的了。」

  曹老太太沉吟了一會,方始開口:「你在公事上,也要巴結一點兒才好!外頭閒言閒語很多;你媳婦最好強,聽了那些話,悶在肚子裏,無非又多發兩回肝氣。你不為別人,也得為你媳婦想想。」

  「老太太教訓,我當然聽。不過甚麼事沒有老太太看得再透徹的,多做多錯,少做少錯,不做不錯。有人巴望我少做,甚至不做,隨他們去糊弄,就像四叔那樣,喝喝酒,下下棋,做做詩,畫畫畫,侄孫媳婦就不會鬧肝氣了。」

  「你也不必跟我分辯;只記著有這回事就是了。」曹老太太忽然問道:「你見了你四叔沒有?」

  「還沒有。」

  「你四叔十月初進京,你知道了吧?」

  「知道。」曹震答說,「四叔寫了信給我;不然,我還得有陣子才能回來。」

  「怎麼?錢也收齊了,中秋也快到了,你不回家過節,待在杭州幹甚麼?莫非——,」曹老太太遲疑了一下,終於還是說了出來,「是杭州有甚麼人拖住你不放。」

  「沒有,沒有!老太太儘管去打聽,如說我在杭州胡鬧,隨老太太怎麼責罰我!」

  「那麼你為甚麼不回來呢?」

  「是孫大叔跟我說起,高東軒放了蘇州,應該聯絡聯絡,主張我去山東去接;高東軒是第一回到南邊來,人地生疏,有個熟人照料,他一定感激;咱們三家,不又結成一枝了?」

  他口中的高東軒,單名一個斌字,也是內務府包衣,不過轉屬鑲黃旗;高斌的妻子,也是當初選到王府的「奶子」,她所乳的,恰就是當今的皇四子弘曆——雍正元年密定儲位,書文藏於乾清宮「正大光明」殿匾額後面;雖說「密定」,但人人皆知是四皇子弘曆,就如當年人人皆知皇十四子胤禎將繼大位一樣,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。

  皇帝既然已決定傳位給皇四子弘曆,自然要為他培植一批忠誠幹練的親信;高斌是首先被看中的若干人之一,決定派他一個有重要關係的好差使。

  於是,皇帝想到了胡鳳翬,同時也浮起了一陣厭惡的感覺。當初用胡鳳翬,本因他是年妃的姊夫,與年羹堯郎舅之親,一定赤膽忠心,唯命是從,所以派他為蘇州織造;像先帝之重用曹寅一樣,寄望他能為皇帝在江南的耳目。那知胡鳳翬的行為,與他的期望正好相反:

  首先,胡鳳翬對自己的處境就看不清楚。有了皇帝這種靠山,只要全力巴結,將來甚麼官做不到?何必又去另覓奧援?胡鳳翬卻總以為全靠別人在皇帝面前替他說好話,才有前途,所以各處應酬打點;為了表示親密,不免還說些不該說的話,每每洩漏了皇帝的內幕,宮禁的隱情。皇帝接到密報,冷嘲熱諷地告誡過好幾次,而胡鳳翬卻全然不能理會。

  其次,皇帝是派他去做耳目的,地方官員品德、才幹的優劣;施政得失及地方的輿論如何?做了那些好事或壞事;尤其重要的是,跟皇室及隆科多、年羹堯等人有何交往,蹤跡疏密?他應該像雲南巡撫鄂爾泰、河南巡撫田文鏡、浙江巡撫李衛那樣,鉅細不遺,照實陳奏才是;不想他因為怕得罪人,常時只揀好的說;完全不符皇帝的要求。

  到了年羹堯跋扈不臣,皇帝決定拿他開刀時,胡鳳翬遭受了考驗;皇帝心想,這是給他一個好機會,如果他把君臣之分、公私之別弄得很清楚,在年羹堯貶為杭州將軍,赴任途中的真情實況,盡力打探明白,一一密奏,那就證明了他還是可以重用的。

  誰知他自己證明了他大負委任!當年羹堯逗留在兩淮,遷延不進時,胡鳳翬竟悄悄買舟,專程到淮安與年羹堯秘密會面。皇帝接到的密報是,郎舅二人,曾經抱頭痛哭。這一下,引發了皇帝的殺機。但直到年羹堯被殺以後,方始免了胡鳳翬的差使;正好派高斌接任。同時另有密諭,痛責胡鳳翬,命他即日卸任回京。胡鳳翬料知此行必無僥倖之理;與他的妻子,也就是年貴妃的胞姐,雙雙懸樑,做了同命鴛鴦。

  這還是不久以前的事。曹老太太雖曾聽說,不知其詳;此刻聽曹震細談經過,不免嗟嘆了一番,「你看,當初他逼你舅公,一點都不留餘地!」她說,「那知道如今下場,比你舅公更慘。為人總是厚道的好!」

  「原是這話。不過也要靠自己;路子要走得對,主意要拿得定。」曹震又說:「四叔這趟進京,十三爺那裏,千萬敷衍好。」

  「十三爺」是指怡親王胤祥;曹老太太覺得他的話有理,便即說道:「你回去跟你媳婦商量,十三爺那裏的一份禮,要格外豐盛。」

  「是!」曹震又說,「其實有時候也不在乎禮的輕重,最要緊的是腳頭要勤。四叔——,」他遲疑了一下才說:「就是名士派重了一點兒,懶得上門。知道他的,說是名士習氣;不知道的就說他眼界高,看不起人。這一層,實在很吃虧。」

  曹老太太點點頭,「慢慢兒再看吧!」她說。

  曹震不知道她這句話甚麼意思,想了一下說:「其實京裏都是看在爺爺的老面子上;反正名士派也好,眼界高也好,就這麼一回事了。若說要想打開局面,可得好好兒下點功夫。」

  「你說,這個工夫怎麼下?」

  「自然是到了京裏,見機行事;譬如高家現在起來了,不妨燒燒冷灶。反正四阿哥這方面的人,多聯絡聯絡,將來必有好處。」曹震又說,「我實在很想跟四叔去走一趟,無奈四叔一走,我必得留下來。家裏總不能沒有人。」

  「那可是沒法子的事。總不能讓你四叔留下來,派你去;你去了也見不著皇上。」

  「四叔也不見得能見皇上。上一次進京,就沒有召見。進了京,主要的還是得跟十三爺拉緊了。喔,」曹震突然想起,「小王子襲了爵,不知道送了賀禮沒有?」

  「送了,不過只說賀他生日。」

  「生日送禮是生日送禮。襲爵應該另外送禮;不但另行送禮,還得派專人去道喜才是。」曹震又說,「我在杭州聽說,小王子襲爵請客,場面熱鬧得很;連四阿哥都去道賀了。」

  曹老太太默然。回想當時曹頫對福彭襲爵,不以為應該特為致賀,想法不錯;如今聽曹震的話,也有道理。到底該聽誰的,一時究難判斷。

  「老太太看呢?我的話在不在理上?」曹震催問著。

  「就有理,事情也過去了。」曹老太太又加了一句:「你四叔的想法,有時跟你不一樣。」

  「事情難辦就在這裏——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曹老太太不耐煩地打斷,「剛到家,先別提這些。你快回你自己屋子裏去吧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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