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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三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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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!」聽的人不約而同驚呼,簡直目瞪口呆了。 「說來我也不信。可是,你聽完了,不能不信;不合情理的事,不止一件、兩件——」 第一件是太后不肯受尊號,群臣上表苦勸,總算勉強接受了。第二件是不願移宮;太后原住「東六宮」的永和宮,本是前朝崇禎寵妃田貴妃所住;房舍精美,勝於其他王宮,但東西六宮,為天子正衙乾清宮的掖庭,連皇后都不宜住,更莫說太后。所以皇帝老早就請太后移居寧壽宮;而太后說什麼也不肯。 這件事為皇帝帶來莫大的煩惱。因為寧壽宮顧名思義,是專屬於太后的頤養之地;太后不肯移居,意味著她不承認自己是太后;換句話說,就是不承認她親生的「雍親王」是皇帝。這已經使得皇帝很難堪了;但還不僅是有傷天威的顏面所關,進一步去考究,還有著激勵恂郡王奪回大位的意味在內;太后的意思彷彿是說:除非恂郡王當了皇帝,我才會移居寧壽宮。而在恂郡王又會這樣想:為了讓生身慈親,成為真正的太后,樂於移居寧壽宮,以天下養,就非得奪回大位不可!否則就是不孝。 對這一層,皇帝持著極大的戒心。由於太后在宮中至高無上的地位;以及宮中其他太妃站在太后這一邊的很多,使得皇帝想到當侍衛都被摒絕在外的深宮之中,倘或太后當著恂郡王的面,宣佈真相,逼令退位;再有胤禩、胤禟在外配合行動,後果不堪設想。因此,除了重用隆科多,掌管宿衛,日夜嚴防肘腋之變以外;更須隔離太后與恂郡王,不使他們母子有見面的機會。 但是,太后實在沒有鼓勵小兒子去奪位的意思,她只是寧願留下「母妃」的身分,以便恂郡王能夠奉迎她到王府去供養。經過這一次倫常劇變,她覺得她是天下隱痛最深的人;唯一使她覺得塵世猶有一絲可戀之處,就是跟她所鍾愛的小兒子住在一起。 因為如此,她全沒有想到皇帝的「小人之心」;只當在先帝奉安之前,派他去看守景陵,只是臨時的差使。那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畢,皇帝仍舊命恂郡王住在湯山守陵;而且派內務府營造司的官員,到湯山相度地勢,起造王府,竟是要將恂郡王永遠軟禁在那裏了。 太后獲知這個消息,無異斬斷了她最後的一線生機;也斬斷了他跟皇帝最後的一線親情。 於是太后開始絕粒,但只經過一日一夜的工夫,就不能不在宮眷涕泣求勸之下,恢復進食。當然,名為保護,實是防範的措施,也格外周密了。太后這時方始省悟,生趣雖絕,死也不容易;不管用那一種方法自裁,必定有許多宮女與太監,會因為防護不週而為皇帝所處死。 就因為太后不忍連累侍從,因而放棄了自裁的念頭;那知有一天皇帝進見,母子間為了恂郡王,言語失和,太后在憤鬱難宣的激動中,突然衝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,一頭撞了上去,頓時血染白髮。皇帝驚愕莫名,事起不測,連自己親自在場都無法攔救,當然也不能課任何人以責任。太后終於自然而然找到了一個可以自裁,而不致貽累侍從的法子。 這是午間的事。皇帝一面召醫急救;一面遣派一朱一吳兩侍衛,急馳湯山,宣召恂郡王來送終。那知湯山警戒森嚴,負責看守恂郡王的副將李如柏,因為這兩名侍衛,並無足夠的證明文件,派人將他們扣押了起來;太后這天半夜裏嚥氣,始終沒有能見到她最鍾愛的小兒子。 談到這裏,胡掌櫃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先後回來覆命;還抄來了一份大行皇太后的遺詔;胡掌櫃看了一遍,幸喜沒有他識不得的字;意思大致也懂,於是邊唸邊講:「『予自幼承侍聖祖仁皇帝,夙夜兢業,勤修坤職,將五十年。不幸龍馭上賓,予欲相從冥漢。』這是說,老皇駕崩的時候,太后就想要殉葬的。」 「那是因為恂郡王沒有當上皇帝。」彩雲說道:「不然不會起這個念頭。」 「一點不錯!」胡三奶奶問她丈夫:「太后不想活了,皇上當然要勸?」 「對了!正是這麼說。」胡掌櫃又唸:「『今皇帝再三勸阻,以為老身若是如此,伊更無所瞻依。涕泣啣哀,情詞懇切;予念聖祖付託之重,丕基是紹,勉慰其心,遂違予志。後諸王大臣按引舊典,恭上萬年冊寶,予以聖祖山陵未畢,卻之再三,實出至誠,非故為推諉也。』」 「姊夫!」彩雲問道:「這一段話,是不是談給太后上尊號的事。」 「是啊!太后的意思是,老皇還不曾下葬,所以不肯受尊號,並不是故意推託。」 「這段話多說了的。」胡三奶奶說:「越描越黑。看看下文還說些什麼?」 「下面就是官樣文章了:『今皇帝視膳問安,未間晨夕,備物盡志,誠切諄篤;皇后奉事勤恪,禮儀兼至:諸王皆學業精進,侍繞膝前,予哀感之懷,藉為寬釋。奈年齒逾邁,難挽予壽,六十有四,復得奉聖祖仁皇帝左右,夫亦何恨?』」胡掌櫃往下看了一會說:「就這樣了!」 「沒有說她是怎麼死的?」彩雲意有不足的問。 「你問得多傻!」胡三奶奶接口說道:「莫非太后還能說緣故;就說了,別人也不能寫下來啊!」 骨肉倫常,而且是天地間親無可親的母子,竟有這樣的慘禍,實在是件令人難信的事;所以僅管胡掌櫃說得有枝有葉,入情入理,而彩雲總覺得有不可思議之感,回想著胡掌櫃的話,突然發現,事有蹊蹺,心頭疑雲大起。 「姊夫,」她問:「報喪的官兒,也不過剛剛才到,你是從那裏聽來的,這麼詳細的新聞?」 「對啊!」胡三奶奶也說:「別是瞎編出來的吧?」 「這有個緣故;我先也奇怪,問明白了才知道。我講給你們聽——」 胡掌櫃補敘消息的來源;這天一早出了揚州南門,順道去訪一個朋友,這個朋友開著一家信局,胡掌櫃的原意是看看有沒有客商或者走鏢在外的夥計,寄了信來;巧得很,就當他剛坐定,還在寒暄之際,京裏的信差到了。信局的掌櫃也聽得風聲,說宮中出了大事;問起信差,才知其詳。 「我告訴你們的那些新聞,就是從信差那裏聽來的。我問他:官場裏都還沒有消息,你老兄怎麼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?」 「是啊!就是這話。」彩雲問道:「那位信差怎麼說?」 「他說,他住北京地安門外,街坊多的是太監;路口有家茶館,也是太監日常聚會的地方。太監最愛談是非;而且多說當今皇上刻薄,所以宮裏有什麼新聞總是大談特談,不肯替皇上留點口德。他太后撞柱子當天晚上就知道了這件事;第三天出京之前,連恂郡王沒有能送終的情形也知道了。至於官場的消息來得晚,那是因為遺詔發得遲。太后又不是壽終正寢,不會留下遺囑;這道遺詔怎麼說法,得要好好兒琢磨;然後送到禮部去辦公文,分行各省。這麼一耽誤,起碼要晚四、五天。」 「原來這樣子!」彩雲的疑團消釋了,「不過看樣子,太監都恨皇上刻薄,免不了加枝添葉,說得太過分。」 「就不過分也夠了。」胡掌櫃說:「這樣的皇上,什麼事都做得出來。我看李家的禍是免不了的了!咱們在這裏,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。」 這是說,彩雲應該仍按原定計畫,送阿筠到曹家。她點點頭說聲:「是!仍舊後天走。」 「你再看看,」胡掌櫃對妻子說:「行李、路菜什麼的,都妥當了沒有?」 「行李早收拾好了;路菜,天熱不能帶。啊!」胡三奶奶突然想起,「如今要穿太后的孝,在家不妨馬虎;出門在路上可不行了。」 於是胡三奶奶趕緊又叫了女裁縫來,替彩雲與阿筠,做了白竹布的孝衣;又親自上街替彩雲買了一副白銀的插戴,將她頭上的金玉首飾,換了下來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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