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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「對!」朱二嫂問道:「你跟縉二爺呢?好到怎麼樣一個程度。」

  彩雲想了一下說:「我常住在他那裏。就這樣!」

  「光是住在一起?」

  「是的。我不騙你。」

  「我不是說你騙我。」朱二嫂說:「我只覺得奇怪,你們常在一起過夜,孤男寡女,你跟你那位又好久沒有同床了;就算你熬得住,莫非他倒不動一動?」

  彩雲不答,但經不住朱二嫂旁敲側擊,一再催逼,才硬著頭皮答說:「其實倒不是我熬得住,是他熬得住。」

  「噢!」朱二嫂更感興趣,「你們在一起,你要,他不要?」

  彩雲點點頭,用蚊子叫樣的聲音答了。一個字:「是。」

  「那是為的什麼?」

  「說起來,他倒是為我著想。」彩雲忽然覺得話容易說了:「我跟你的情形不同,朱二哥老早死了,你替他養家活口,守了好幾年寡;人是有血有肉,有感情的,遇著知心合意的,私底下來往,也不算什麼!我呢,他說:一時要忍一忍;等你家二虎出來了,夫婦團聚,那時久別勝新婚。如果這時候忍不住,將來會後悔。」

  「這話倒也是!你就這樣忍住了?」

  彩雲不答。要回答很容易,答一聲「是的」;但她覺得跟朱二嫂一見如故,倒像自幼在一起的手帕交,作了違心之論,是件自己對自己都交代不過去的事,因而躊躇。

  其實她這樣沉吟不語,等於已作了簡單而確實的回答;朱二嫂反倒不忍逼她,自己把話題扯了開去。

  她在想她沒有理由不相信彩雲的話,不過有些緣故是她想不明白的,第一是李果與李紳莫非連個送信的人都找不到;其次是幾千里跋涉、艱苦萬狀,彩雲居然一諾無辭,似乎亦非常理所應有。

  心裏這樣想,口中便問了出來;彩雲答道:「倒不是找不到人,是因為李師爺跟縉二爺不知道為什麼緣故,竟成了『黑人』,一舉一動,都有眼線報到官府;如果派了別人送信,路上就會讓截住。只有像我這種婦道人家,才可以躲得開。我想,既然非我不可,湯裏來,火裏去,也得走一趟,做人不就是這一點味道嗎?」

  這聲音平平淡淡的幾句話,在朱二嫂心裏激起極大的漣漪。彩雲不過跟李紳有這麼偶發而不可能持續的一段情,便甘於赴湯蹈火,而且連自己覺得為人幫了極大的忙,不妨誇耀誇耀的神情都沒有;跟這樣的人結交,確是很夠味的一件事。

  再回想自己,與李果是何等樣的交情?這番交情,也很可能一直維持到白髮婆娑;但李果現在是一舉一動都為人偵伺的「黑人」,不知什麼時候會出危險,自己卻不能跟他在一起共患難,豈不有愧於彩雲?

  轉念至此,渴望著能為李果做些什麼事,才能使得心裏好過些。可是,她不知道從何處可為李果去盡心?在眼前來說,只有善待彩雲,將來對李果才有一個交代。

  於是她說:「彩雲妹妹,我很喜歡你;你安心在這裏住幾日,我陪你到那裏去逛逛。我家有船,我請你見識見識太湖。」

  「謝謝你!」彩雲又說:「我怕我弟弟來找我,會撲個空。」

  「還早。他也不過今天剛到南京,耽擱一兩天,趕到這裏來接你,還得兩天。就算撲個空,我婆婆也會接待他的,怕什麼?」朱二嫂又說:「你也難得到南邊來一趟。『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』;杭州還遠,蘇州很近,樂得去逛一逛。不枉回到京裏,人家問起來,會笑你白到南邊去一趟。」

  彩雲為她說動了,點點頭答應去遊太湖、逛蘇州。

  「到了蘇州,可以去看看鼎大爺。」朱二嫂說:「他家好氣派;『皇帝老爺』來了,都住在他家。」

  彩雲笑了,「皇上就是皇上,」她說:「怎麼叫『皇帝老爺』?」

  「我們這一帶都是這麼叫的。」朱二嫂忽然問道:「聽說現在這位皇帝,很刻薄是不是?」

  「我也是聽人這麼說。不過,老百姓倒不覺得,都說當今皇上很體恤百姓。一登了基,馬上辦平糶;燒鍋也開禁了,喝酒的人都說皇上好!」

  「一批醉鬼說皇帝好,也就好不到那裏去了。」朱二嫂起身說道:「我們到前面看看,讓阿桂姊陪陪你;我做兩樣好菜請你。」

  ▼第十章

  船到了葑門,朱二嫂先陪著彩雲到一家字號叫誠記的香蠟店;女掌櫃顧四娘是朱二嫂的表姊,借這裏歇腳,然後請那裏的小徒弟去通知李鼎來相會。這是早商量好了的辦法。

  「小弟,」朱二嫂問道:「織造李大人公館在那裏,你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怎麼不知道?在紅板橋;是從前的周皇親府。」小徒弟懂得很多;他不但知道織造公館,而且還知道是前明嘉定伯周奎的府第。

  「那好!辛苦你。」朱二嫂又說:「你到門上去找鼎大爺的小跟班柱子;如果他不在,再問鼎大爺。兩個人都不在,你把話交代了就回來了。回頭我拿錢請你吃點心。」

  小徒弟答應著飛步而去;須臾奔了回來,上氣不接下氣地嚷道:「織造公館抄家,兩面都是差人,還有兵;不讓過去。」

  「你們來得不巧了!」顧四娘自然不能瞭解她們的心情,泛泛地安慰著:「且安心玩一兩天再說。」

  朱二嫂無法作答,想李鼎想到李果,脫口說道:「得先去打聽打聽,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是啊,」彩雲立即接口: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

  請誰去打聽呢?朱二嫂看一看周圍,無人可託;毅然決定地說:「彩雲妹妹,我們一起去看看。」

  彩雲毫不遲疑地同意了;顧四娘膽小,勸她們不要去。只是朱二嫂與彩雲的意志都很堅決;也就不便攔阻了。

  由小徒弟帶領著,到得紅板橋附近,遠遠就望見長街阻斷;偶而人叢中讓出一條路來,有兩騎快馬,疾馳而出。馬匹一過,人潮復合,都墊起腳在看;其實除了彈壓的差役、兵丁,空宕宕的一段青石板路,什麼都看不到。

  兩人擠上前去,找到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,朱二嫂問道:「請問老伯伯,可是織造李大人抄家?」

  「看樣子,是抄家。」

  「怎麼事先沒有聽見說起?」

 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問道:「阿嫂,你是無錫來的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就怪不得了!蘇州是早有風聲,說李大人的紗帽保不住;天天有人上門討賬。你來得晚了!賬要泡湯了。」

  那老者當她是來要賬提存的;朱二嫂便也將計就計地,故意裝得很著急地說:「那怎麼辦呢?」

  「老爺子,」彩雲問道:「李府上的人都在大門裏面?」

  「只看到李大人坐轎子到巡撫衙門去了。除了他,只見有進去,沒有出來的。」

  「怎麼,准進不准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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