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九五


  「這未免太委屈了。」

  「談不到此!」李果揮揮手,「上車吧!」

  說著,他上了第一輛車,跟「車把式」並式;張五便招呼李紳與彩雲上了第二輛車,自己與大鳳坐第一輛。

  「縉二爺,」彩雲等車輪轉動,開口問道:「張五爺為什麼招呼咱們坐第二輛,不坐第一輛呢?」

  她這一問,倒提醒了李紳;心裡在想:是啊!照通常禮貌,應該讓他們坐第一輛才是。張五如此安排,或有深意在內。

  是何深意,尚未想到;彩雲卻又說道:「張五爺必是以為咱們有什麼話,不便讓李師爺聽見,所以讓咱們坐第二輛。」

  李紳想了一下,覺得張五確有此意。不過,張五是過分殷勤了;他並不以為自己跟彩雲要說什麼,是不能讓李果入耳的。

  當然,這話要說出來就煞風景了。所以他附和著答說:「對了!張五爺很照顧咱們。」

  彩雲沒有再說話,卻悄悄地伸過一隻手來;李紳不由得就握住了,溫軟柔腴,不能無動於衷;及至發覺她的腦袋已靠在他肩上,聞到那股濃郁的桂花油味夾雜著成年婦人特有的體香,頓覺百脈僨張,自己都能感到臉上燙得很厲害。

  同樣地,他也發現彩雲的臉,是跟他一樣地燙;而且氣息粗濁,可以聽得見她的心跳。

  李紳興奮而瞀亂,但當他在暗黑的車帷中,轉身想摟抱彩雲時,突然想到趙二虎!那就像雨夜荒郊中的一道閃電;也像盛暑之中的一陣大雨,遍體清涼,心定得很。

  「熬一熬!」他在她耳邊,用僅僅她聽得見的聲音說,「守活寡最難受!像你這樣就很不容易了。不過,有苦就有甜;等二虎一放出來,久別勝新婚,你就會覺得吃多大的苦都值得!」

  話一完,肩頭一輕;她的手也縮回去了。沉寂半晌,忽聽得嚶嚶啜泣之聲;李紳一驚,伸手過去,恰好摸到她濕了的衣襟。

  由她從緊握著他的手而傳達的情意,他識得她這副眼淚,是四分羞慚,六分感激。便又向她耳語:「哭吧!哭出來就痛快了。」

  彩雲卻覺得沒有可哭的了;伸手到腋下去摘手帕,卻不知掉落在何處?想一想只好找李紳。

  「把你的手絹兒給我!」

  李紳便從袖子掏出一塊極大的、用舊了的絹帕,遞到她手裡。擦在臉上又溫又軟,非常舒服;蒙在臉上竟捨不得放下來;只是鼻子裡聞到絹帕上男人的氣息,心裡又是一蕩,怕自己把握不住,急忙又塞回給李紳。

  「你留著使好了。」

  「不用。」彩雲笑道:「咱們又沒有什麼私情,何必掛個幌子?」

  「你不會怪我吧?」李紳輕聲問說。

  「縉二爺,你怎麼說這話?你成全了我──」

  「別說了!」李紳按一按她的手,「再說就失言了。」

  【七】

  終於還是恂郡王府的人,替李紳找到了一條可以劃撥十萬現銀的路子。內務府有個承攬宮中所用皮貨的商人,名叫範芝岩,為人極其熱心;他家早在明朝,便從山西遷居張家口,經營皮貨、藥材、牲畜、以及其它口外的土產,買賣做得極大;蒙古人都很相信他。恂郡王岳家是蒙古科爾沁的親王;以此淵源,他亦常在恂郡王門下行走。偶爾得聞此事,一時起了俠義心腸,願意拿他在江南的貨款,撥給李家。至於這十萬銀子如何向恂郡王去收,不在他考慮之內。

  李紳在西寧也見過這範芝岩,自然直接商談,「李二爺,」范芝岩說,「我在清江浦、蘇州各交三萬;揚州跟杭州各交兩萬。我把情形告訴你。」

  十萬銀子從四處來;來源各各不同。清江浦為南河總督駐紮之地;總督衙門歲修經費四百萬,用在維護堤防、疏浚河道的費用,不過三分之一,其餘的都用來應酬打點;每年總要買十幾萬銀子的「大毛」皮貨,大半由範芝岩經手。他在南河總督衙門還有八萬銀子的價款可收;即使價款已清,要預支三萬銀子,亦不算回事。

  在揚州,要找一家安遠鏢局。在兩淮鹽務上發了財的旗人,拿現銀運回北方,都找揚州安遠鏢局。通常春秋兩季,鏢局的買賣最忙碌,因為春暖花開,秋高氣爽,都是宜於走鏢的天氣;如今讓安遠鏢局在揚州付三萬銀子,由範芝岩在京撥付,既無風險,又省了川資,等於讓安遠鏢局,白賺一筆保費,是求之不得的事。

  「蘇州的孫春陽,李二爺當然知道。他家每年要辦四、五萬銀子的北貨;我跟他家也有往來。」範芝岩說:「不過,這得好好寫封信;不能憑我一張條子,就能取銀。」

  「是!」李紳無可贊一詞,只有他說什麼應什麼。

  「杭州就不同了。有家種德堂,每年光是人蔘就要買兩三萬銀子,加上另外的藥材,總要辦到六、七萬銀子的貨。跟他收兩萬,一定也是靠得住的。」

  「太好了!」李紳滿心歡喜,由衷感激,「範老,你真是幫了家叔的大忙了。」

  「令叔,我也見過好幾回,人很豪爽、夠朋友。如今在難中,能效棉薄,無有不盡心之理。不過,」範芝岩放低了聲音,神情顯得極其鄭重,「這件事干係甚重,不但我的身家,也關連著王爺的禍福,所以千萬要秘密。我寫的,取銀子的信;必得交到信面上指明收信的人!」

  「是,是!決無差錯。」

  於是範芝岩交出四封信來;李紳一再道了謝,方始告辭。回到客棧,跟李果商議,應該怎麼樣分頭去提款?由下午談到晚上,尚無結果;佛寶卻派人送了一封信來給李果。

  信上只極簡單的幾句話:「頃得確息,李去胡繼,特先馳告。五鼓乞顧我一談。聞縉之兄與兄同住一處,並請轉告。」

  看完信,二李心亂如麻,楞在那裡好半晌作聲不得。

  「現在什麼時候?」李紳問。

  「快三更天了。」李果答說,「回頭咱們一塊兒去。」

  「不!信上並沒有約我;還是你一個人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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