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九一


  李紳倒嚇一跳;再看恂郡王,只是平靜地說:「八哥,事情過去了。徒悔無益。再說,我本心也不希望如此。你總記得阿瑪的話吧?」

  先帝在位六十一年,訓諭極多;胤禩便問:「你是指那一次?」

  「第一回廢東宮的那一次。」

  胤禩當然記得,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動,十五年前,在巡幸途中;一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,深夜窺探黃幄,竟有篡弒的痕跡,先帝驚痛莫名;第二天召集大臣,細數胤礽的悖亂荒逆,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;想到自己一手整頓的天下,將毀在不肖之子手中,且哭且訴,一時摧肝裂膽般震動,竟致僕倒在地。

  廢了太子,大位自然有皇子覬覦;先帝目擊諸子各懷私意,邀結黨援,痛心之極,曾經引用戰國策上的故事,說他死後,大家會把他的屍首丟在乾清宮不管,束甲相攻,爭奪皇位。恂郡王所指的就是這件事。

  胤禩回憶過去,想到眼前,忽而萬念俱灰,忽而血脈僨張,那股排蕩沖湧之氣,要費好大的克制功夫,才能勉強壓服。

  「我也知道阿瑪的話,決不能不聽;可是,那口氣咽不下。太便宜他了。」

  若說當今皇帝太便宜,那麼最吃虧的自是恂郡王。他最不願談這一點;最希望的是,根本想不到這一點。為了急於要找件事去移轉他的思緒,將記憶極新的一個人提出來談。

  「聽說胡鳳翬想當蘇州織造。八哥,你聽說了沒有?」

  聽得這話,套間中的李紳屏住呼吸,側著耳朵聽;只聽胤禩平靜地說:「聽說了。不過不是胡鳳翬自己想當織造。」

  「莫非有人要他去當?」恂郡王問的,恰是李紳心裡要說的話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誰呢?」

  「你想還有誰?」

  難道是皇帝?李紳這樣在想;耳中飄來恂郡王的一句話:「那是什麼用意呢?」

  「那還不容易明白?」胤禩冷笑了一聲。

  「是去做他的耳目?」

  「豈止做耳目!是去做鷹犬。第一個要對付的是我。」

  「這是怎麼說?」恂郡王不解地問,「要對付你,跟派人到江南,有何關係?」

  「查我扈駕南巡幹了些什麼?不過,胡鳳翬未見得會聽他的話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胡鳳翬的為人,我太清楚了。」胤禩停了一下,又補上一句:「他很怕他。」

  李紳心想,上面一個「他」指胡鳳翬;下面一個「他」指當今皇上,語氣是很明白的;但涵義卻費解,甚至不通。如說胡鳳翬很怕皇帝,應該唯命是從才是;何以反說「未見得會聽他的話」?

  就因為這個疑團分了心,以致漏聽了外面的話;等他警省過來,重新側耳凝神時,只聽恂郡王在問:「你看他還有什麼法子對付我?」

  「誰知道?」胤禩答說:「有那個賊禿在,什麼傷天害理的事,都幹得出來?」

  這是談到文覺了,李紳越發全神貫注;但好久沒有人說話,只聽得蹀躞之聲,便又從門縫中去張望,只見是恂郡王負著手在踱方步。胤禩是一杯在手;卻又不喝,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?

  「八哥!」恂郡王走到他面前站住;等胤禩抬起頭來,他說,「把那個賊禿宰了怎麼樣?」

  「怎麼宰法?」

  「聽說那賊禿常常到處去逛;派人截住了他,切他的腦袋。」

  「恐怕不容易。」胤禩搖搖頭,「等你一派人,恐怕馬上就有人釘住你的人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李紳悚然心驚;原來恂郡王府,已被監視,何人出入,自然都在窺伺者的眼中。說不定文覺在此刻便已知道了他的行蹤。

  「再談吧!」他聽見胤禩在說:「諸事忍耐!」

  「八哥!你別勸我;你得勸你自己。」

  「哼!」胤禩自嘲地冷笑,「我勸你,你勸我,都是一個忍字。但願能忍得下去。」

  說完,有腳步漸漸遠去;寂而複起,李紳聽慣了的,是恂郡王的步履。

  「縉之!」

  「在這裡!」李紳從套間中走了出來;只見恂郡王茫然地望著他。

  「胡鳳翬的情形你聽見了吧?」

  「沒有聽清楚。」李紳很誠實地回答:「聽到八貝子說,胡鳳翬很怕『上頭』,可又未見得會聽『上頭』的話,覺得很費解;心裡一嘀咕,就沒有聽見。」

  「你要聽下去就明白了。胡鳳翬很怕他的『連襟』,就不能不多方結納;更不敢把人都得罪完了,為的是留個退步。這些話──」恂郡王停了一下問說:「你明白了吧?」

  李紳明白了,必是胡鳳翬早就在暗中巴結上了胤禩;而且關係不淺,胤禩才能相信胡鳳翬不會出賣他。

  「照此看來,家叔的差使,是保不住的了。」

  「只有一個法子可以保住。」

  「是!」李紳大為興奮,「請王爺明示。」

  「讓李煦上個密折,說八貝子如何如何,不就保住了嗎?」

  李紳大為失望,「那怎麼行?」他說:「家叔怎麼樣也不能做這種事。」

  恂郡王嘉許地點點頭;但臉上卻有愁容:「愛莫能助,為之奈何?」他問。

  李紳原是有準備的,便即答說:「王爺如肯賜援,我替家叔求王爺一件事。」他停了一下才又開口:「不過,實在也難以啟齒。」

  「說,說!患難相扶,沒有什麼不好說的。」

  「家叔在這個差使上,三十年了;他手頭又松,日久月累,虧空不少。一旦奉旨交卸,不知道這個窟窿怎麼樣才補得起來,」說到這裡,李紳停了下來,看恂郡王是何表示,再作道理。

  「他有多少虧空,只怕有二、三十萬吧?」

  難得恂郡王自己說了出來;李紳如釋重負,輕快地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那麼他要我幫他多少忙呢?」

  「這,」李紳答說:「自然是看王爺賞下來,還差多少再想法子湊,何敢事先預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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