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八三


  「正要請你引見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不妨在我那裡會齊。」

  * * *

  也不過剛過正午,便有掌櫃親自來向李果通報,說來了一輛車,要接李果與李紳;來人未說是何處派的車,只說李果自己知道。

  「是的。我知道。」

  「李師爺知道?」掌櫃面現詭秘之色,踏上兩步,低聲說道:「恐怕不知道吧?」

  掌櫃的話太可怪了,也太可笑了,「哪裡來的車,我心裡當然明白。」他問:「掌櫃從何見得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知道就好!我是怕兩位不明就裡,糊裡糊塗闖出禍來。」

  這話就祇可怪,不可笑了;李果正色問道:「掌櫃,我不懂你的話。」

  掌櫃想了一會,問出一句話來:「李師爺聽說過『坐黑車』沒有?」

  一聽這話,李果恍然大悟;怪不得掌櫃的這樣關切。「坐黑車」是京師的豔異之一;傳說中常有人遭此奇遇,道是願意不願意到一個很有趣的地方去逛一逛;倘或願意,約定時日地點,便有一輛沒擋車來接,車帷極密,一入車廂,漆黑一團,只聽車走雷聲,既不辨南北東西,亦不知路有多遠,反正曲曲折折,東彎西繞,腦筋再清楚的人,亦無法從感覺中去分辨自己大概是到了什麼地方?

  及至車停,下來一看,定會驚異;大宅深院,是富貴人家的閨閣。青衣侍兒,導入密室,所遇見的也許是花信年華的豔婦;也許是丰韻猶存的徐娘;如果運氣不佳,對手甚至是個虎狼之年的醜女人。但既來之則安之;雲雨巫山,昏天黑地。有個禁忌是不許開口多問;問亦不會知道什麼。往往雖有肌膚之親,卻始終未交一語。事後仍舊照去時那樣回來;記憶猶新,卻常有如夢似幻之感。這就是「坐黑車」。

  據說,八旗王侯的內眷,倘或難耐寂寞,每每由此取得慰藉;間或行蹤不密,出了紕漏,那就什麼禍事都可上身。因此,掌櫃提出警告;李果當然感激他的好意。不過,他也很困惑;論年紀早非精壯的小夥子,那裡有「坐黑車」的資格?

  此時恰好李紳走了來,問知經過,便即笑道:「掌櫃的真是杞憂了!那有個大白天坐黑車的?」

  「啊!啊!」一句話提醒了掌櫃,掉頭就走。

  「話雖如此,不過關防嚴密,確也有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去向的意思在內。」李紳略有些不安,「我實在琢磨不出,他要跟我見面是何用意?」

  「縉之!你把自己先穩住。」李果提出忠告:「實事求是,不自欺亦不欺人。」

  李紳把他的這兩句話,細細體味了一會,自覺在應付上比較有了把握,便即欣然答說:「謹受教!」

  「甚麼話!」李果拍拍他的肩,順勢一拉,「走吧!」

  「請等一等!」李紳一面將他手裡用油紙裹著的一卷紙,伸展開來;一面說道:「我寫了一張字送文覺,聊作贄見之禮;請你看看,是不是合適?」

  李果定睛細看那尺許寬卻有五尺長的狹長條幅,上面是一筆腴厚而又瀟灑的蘇字;寫的也是蘇東坡的詩:「碧玉碗盛紅瑪瑙,井花水養石菖蒲;也知清供無窮盡,試問禪師得飽無?」

  李果看完這首詩,凝神靜想了一會,再看下麵的題款是:「錄東坡居士贈常州報恩長老兩絕之二,即請文覺上人正腕。」於是說道:「蘇詩我不熟;還有一首呢?」

  「還有一首很玄;不如這一首有味。」

  「有味是有味;可是──」

  見此光景,李紳立即改變初衷:「我原意是空空雙手上門,未免缺禮;寫一個手卷,聊且將意,既然你覺得不妥,不起也罷。」

  「不是你錄的詩不妥。」李果從從容容地說:「玩味詩的本意,是要講究實在,不尚浮文。就怕他看不懂,且有心病,容易生出誤會。」

  這還是所錄的詩不妥;不過換了一種婉轉的說法。李紳將詩卷卷了起來,「我也覺得不大妥當。算了!空手上門就空手上門;以後有機會,另圖補報;沒有機會,只好算了。走吧!」

  此時不容李果更有解釋;等他將詩卷卷好留下,便領頭出了房門,到得前面大院子裡,只見一輛裝飾華麗的後檔車前面站著個一臉精明的中年漢子;便為自己與李紳表名:「敝姓李;這位也姓李,就是貴上想見的人。」

  「是!請上車。」

  二李共一車,帷簾甚嚴,都很知趣地不作聲;等那中年漢子揭開車帷,上車坐定,聽車聲轆轆,感覺到車子向北轉彎料知是進內城了。

  「這首詩其實很切合『此人』的心境與企圖;但正因為太切合,所以不能送。」李果在李紳耳邊說道:「此人多疑,語言務必謹慎。寧可賴,不可騙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李紳答說:「我原來亦有試探此人之意。既然易於起誤會;那就一動不如一靜了。」

  李紳能夠諒解;李果自然高興,只是在黑頭裡,覿面不辨為誰;無法讓李紳看到自己欣慰的神色,只好緊緊握住他的手,表示彼此毫無隔閡。

  【六】

  在經過一段幽靜、平坦、修直,而且很長的途徑以後,車子漸漸地慢了;停車啟帷,一片波光耀眼,李紳、李果都茫然不辨,身在何處?

  但兩人都很謹慎,下得車來,靜靜地站著,目不斜視;正面看到的是背山面水的一座精舍;一帶不高但很堅固的石砌圍牆,有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黑油小門。那一臉精明的中年漢子在門上輕叩數下;隨即發現小門又開了一扇尺許長,七八寸寬的小門;門內出現了一張臉。

  「來了?」

  「來了。」

  黑油小門開啟,一個短小精悍的年輕人問道:「那位是蘇州來的李爺?」

  「我是。」李果站出來說。

  「那麼,這位就是西邊來的李爺了?」他指著李紳說。

  「是的。」李果代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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