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八〇


  於是迤邐往東而去,一路尋覓,卻沒有那家館子開門;因為這一帶本是歌童下處,娼女香巢彙集之地,如今八音遏密,遊客絕跡,館子開了門也沒有多少買賣,樂得多歇幾天,等過了元宵開市。

  「只好上『大酒缸』了。」張五提議。

  「也好!」

  大酒缸是販夫走卒買醉的地方,一看來了兩個文質彬彬,還帶著小廝的同好,不由得爭相注目。李果有些發窘,張五卻不在乎;站定望了一下,指著屋角,說道:「那裡有座位。」

  所謂「座位」,只是幾張小板凳──屋子裡有數個碩大無朋的酒缸;一半埋在土裡,一半露出地面;上加朱漆木蓋,恰好成了個圓桌面,沿缸四周擺了七、八張小板凳。張五看到的地方,已先為人占了一半;恰好還有三個座位。

  「這裡可只有燒刀子。」張五說。

  「也行!」

  於是張五高聲喊道:「掌櫃的,來兩個。」

  大酒缸裡賣燒酒,論「個」計算;一個二兩,用錫制的容器盛裝。酒菜只是鹽煮花生、虎皮凍、鹵豆干、五香蠶豆之類,不過附近必有熱食擔子與二葷鋪;福山不能喝酒,張五讓山東籍的跑堂,替他叫來二十個包子、一大碗小米粥作晚飯。另外為他自己與李果要了些爆肚、羊頭肉、炒肝兒這些只有京裡才有的小吃下酒。

  兩人都有話說,卻不能暢所欲言;隱語鄉談,顯得形跡詭秘,已頗有人在注目了。李果跟張五從眼色中取得默契,相戒不言,只談些琉璃廠的見聞;每人喝了三「個」酒,要了些餃子,吃得酒足飯飽,閒逛著回到了客棧。

  李果進門第一件事,是到櫃房去取「宮門鈔」──特為花錢托掌櫃的去辦來的。攜歸自己屋裡,剔燈細看,第一條就使得他大感興趣。

  「五兄!」他喊:「你來看。」

  張五正在洗臉,丟下手巾去到他身邊去看,只見宮門鈔的第一條是:「封大將軍恂郡王弘春為世子,班列成親王世子弘晟下。」

  「你看到了沒有?恂郡王要晉位親王了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張五不解地問。

  「親王嫡子封世子;郡王嫡子封長子。郡王之子封世子,不正是郡王晉爵親王的先聲。」

  「嗯,嗯!有理。」

  「你再看第二條是。」

  第二條是:「封廉親王、履郡王、怡親王、大將軍恂郡王女為和碩格格。婿給額駙秩。」

  「這就是封公主了!」張五問道:「履郡王是誰呀?」

  「皇十二子胤祹。」

  「哦,」張五也頗感興趣了,「你看,」他指著「廉親王」三字說:「跟胤禩都像是和解了。」

  「應該這麼看。反正是在極力籠絡。」

  「恂郡王一子一女都得了恩典。可是,」張五提出疑問:「何以不加恩于恂郡王本人?」

  「這──?」李果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恐怕不容易那麼就範。」

  張五點點頭說:「反正咱們只往好的地方去看就是了。」

  雖往好處看,也要作壞的打算。李果心裡在想:如果恂郡王不就範,會出現怎樣的局面?

  總不能造反吧?他默默地自問自答;自答自問:如果真的造了反,會是怎麼一個局面?

  那就很難說了。恂郡王內有太后;外有八、九兩兄;總還有一班傾心的大臣,真要造反,還不是一天、半天就能鎮壓得下去的,不過,照他現在所看到的局面,這個反一定造不成,是可以斷言的。

  「你在想什麼?」

  「造反不成,可就慘了!」話一出口,李果方始發覺;一時忘其所以,竟把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,不由得既驚且愧,趕緊到窗前張望了一下,幸而沒有人經過;走回來搖搖頭,不好意思地笑道:「幸虧是你!」

  張五初時發楞,多想一想也容易明白,點點頭小聲說道:「就不造反,恐怕也不會有好日子過。」

  「唉!不談吧!」李果起身將福山喊了來吩咐:「再去弄些酒來喝。」

  「借酒澆愁愁更愁!」張五提醒他說。

  「找點樂子;忘了那一段兒。」

  「只怕沒有樂可找。本來賣唱的倒是很多──」

  「不,五兄!」李果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誤會了。喝喝酒,談點兒有趣的事,不也是樂子?」

  「這還差不多。」張五突然想起,「不知道那個七僧詩翰的手卷送來了沒有?」

  原來李果買的宋板楞嚴經,張即之所寫華嚴殘卷,一方田黃章,還有一串五色寶石串成的佛珠,都寫了字條讓店家送到佛寶那裡交貨取款;唯有他自己所買的這個手卷,關照清閟閣送交這裡的掌櫃;他有幾百兩銀子存在櫃房裡,可以為他代付。

  「我去看看去。」

  過了好一會,李果才捧著手卷回來;恰好福山也買回來一瓶蓮花白;一大包熏肚醬肉;另外還有「半空兒」、紫蘿蔔之類的零食。又替他自己買了一串糖葫蘆,一路啃了進來。

  「把火盆撥一撥,你睡你的去吧!」李果又問:「到通州去送信的人,回來了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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