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七九


  這就透著有點神秘了;李果一時好奇,便往下追問:「那麼,是為什麼要趕回去呢?」

  「是──」小謝放低了聲音說:「一朝天子一朝臣;這個當口,總有幾家大戶人家會敗落下來。金老闆是收書去的。」

  聽得這話,李果像當胸著了一拳,好半晌說不出話;那小謝是近視眼,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。恰好小徒弟送了茶跟果盤子來,便忙著招待;亂過一陣,方始動問來意。

  「李老爺想看點什麼書?」

  「喔,」李果定定神說:「有宋板的佛經沒有?」

  宋板書中,道藏、醫書已是冷門貨;說要佛經,更是罕聞,但做這種買賣,最要緊的是將主顧穩住,所以一迭連聲地答說:「有,有!不知道你老要那一種佛經?」

  「那倒無所謂。你多拿幾部來看看。」

  小謝答應著去找帳房;是金老闆很得力的助手,對於版本源流,亦是爛熟胸中,想了一會說:「二酉堂大概有。你去一趟,有多少都借來。」

  「二酉堂」在琉璃廠東頭路南,本是前明老鋪,冷僻舊書甚多;但宋板的佛經,亦只得兩部,一部叫做「占察善惡業報經」;一部就是有名的「楞嚴經」。

  「先送兩部來,李老爺看了再說。」小謝已知李果如真想買宋板的佛經,生意就一定跑不掉,所以說了幾句真話:「佛經多在寺院裡,不比人家收藏宋元精槧,遲早會散出來;所以不瞞你老說,佛經實在不多。」

  李果點點頭;翻了翻兩部佛經,將占察經放在一邊;只看那十卷楞嚴經,字大如錢,寫得好、刻得好,印得更好,清朗如寫,毫芒畢現;紙張堅而又白,一開卷不但賞心悅目,且如有一股書香,撲鼻而至。李果一看就中意了。

  「這部占察經沒道理!在隋朝就知道是偽書了;這個譯者『菩提燈』,來華的蹤跡無可考。」李果又說:「楞嚴經中雖有神仙之說,是道家的主張,所以有人說這部經名為唐譯,其實是宋朝不知那位和尚所偽作。不過,論佛理亦頗有發前人所未發的精警之處。學佛的人,這部經是必讀的。我買了!大家同鄉,最好不二價。」

  「是,是!李老爺法眼。宋板像這樣好的,真正少而又少;如果不是楞嚴經,是道德經,只怕上千銀子都沒有買處。你老請坐一坐;我馬上就來。」

  小謝跟帳房商量,二酉堂的底價是二百兩銀子;決定討價五百,如果能以三百成交,連三成回扣,可賺一百六十兩銀子,所獲比書主二酉堂還多,是筆好生意。

  果然,漫天要價,就地還錢;討價五百,還價五百;磨到張五找了來,才以二百六十兩銀子成交。就這樣,也有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好處;文粹堂自然竭誠款待,要留兩位客人小酌。李果和張五自然堅辭不受;不過還要借他的地方坐一坐。

  「足下何以遲至此刻才來?」李果笑道:「再不來我真當你去逛胡同了呢!」

  「剛才我在清閟閣看到一件手卷,也許合用,討價亦不貴,要不要去看看?」

  「好啊!」李果又問:「我是坐得夠了,你一路奔波,要不要歇一歇再走。」

  「不必!走吧!」

  到得清閟閣,取那八寸多高的小手卷來看,蜀錦簽條上題的是:「元八僧詩翰卷」;展卷細讀,共是八首七絕,李果便笑了。

  「題錯了!應該是『七僧詩翰』。五兄,你仔細看!」

  張五看第一首寫的是:「落日黃塵五圍城,中原回首幾含情;已無過雁傳家信,獨有松枝喜鵲鳴。」署款「天臺僧宗泐」。下麵押著兩方圖章。都是白文:一是「僧印宗泐」;一是「季潭」。

  再讀第二首:「艮嶽風來暑殿涼,拜章新換紫霞裳;靈禽只報宮中喜,不報金人到大粱。」下署「全室複題」;押「全室」二字的白文圖章。

  「啊!我剛才沒有看出來說『複題』,則全室就是宗泐;而且筆跡也是一個人。」

  「對了!全室是宗泐上人的別號,元末的得道高僧;死在明太祖洪武年間,還是永樂年間,我記不清楚了。」

  「這樣說,一定跟姚少師也熟。」張五又說:「這七位高僧,我一個也不知道。」

  「我也只知道兩位,除全室以外;這位弘道上人號存翁,與全室是同時的。此外五位就得查書了。」

  於是,張五再看弘道的那首,寫的是:「維鵲飛來立樹梢,應憐鳩拙久無巢;宣和天子忘機者,吮墨含毫為解嘲。」不由得就說:「這是題宋徽宗的畫。應該是──」

  應該是這樣一幅畫面:地在汴京御苑的「艮岳」,水殿風涼;殿外長松,松枝上喜鵲正在向殿中人啾啾而鳴。不過,這幅畫是宋徽宗蒙塵在五國城所作;看詩意是很清楚。

  「可惜只有題畫之詩,而無詩題之畫。」張五感歎著說:「不想宣和天子,在五國城中,猶有這一番閒情逸致。」

  「豈但閒情逸致,一樣飲食男女;宋徽宗在五國城還生了好些兒女。金章宗的生母,就是他在五國城生的女兒。」李果又說:「言歸正傳,問問價看。」

  清閟閣的掌櫃聽他們閒談,把這個手卷的毛病都找出來了,料知遇見不受唬的行家,老老實實要了八十兩銀子,結果讓去十兩成交。

  買雖買了,卻是李果自己收藏,並不打算送文覺,因為這個手卷的毛病很多,有詩無畫,猶在其次;最不妥的是,語多譏訕,如「已無過雁傳家信,獨有松枝喜鵲鳴」;「靈禽只報宮中喜,不報金人到大樑」;還有「胡塵」,「北虜」等字樣,雖是指金,但清與金皆屬女真,古稱肅慎;太祖稱帝時,國號為金,亦即後金;後來一改為滿州,再改為清,仍與金聲音相近,所以稱金為「胡」,為「虜」,亦是「大不敬」。這樣一個手卷,送給常近天顏的人,可能愛之適足以害之。

  「客山的思慮真細密。」張五說道:「我還見到一樣東西,也許合適。」

  這是個冊頁,宋朝張即之寫的華嚴經,可惜只是殘卷。張即之是宋朝的大書家,相傳他是水星下凡,寫的字可以避火;因而越發為人所寶重。他寫的華嚴經一直藏在內府;不知那一朝忽然失去六卷。可惜殘卷亦非內府所失去的卷數,但已極其難得,尤其是用來送文覺,頗為相宜。

  買了這本冊頁;又買了一方上品的田黃,刻字是來不及了,而且只知將封國號,還不知名號,一時亦無法鐫刻;亦不妨先送一方佳石,以待嘉名。

  辦完正事,天色將暮;張五興致很好,還不想回去,便念了幾句詩:「帝京春色盛元宵,閶闔門東架彩橋;五鳳樓臺天切近,三陽時節凍全消。」然後說道:「東安門外的燈市,正月初八就有了。如今雖不如前明之盛,亦頗有可觀。『燈市元宵醉莫辭』,不如到那裡喝酒看燈。」

  「五兄,你真是過得日子都忘記了!」李果笑道:「今年怎麼會有花燈?」

  「啊!」張五爽然若失:「我忘了還在國喪之中。」

  「找個地方小酌驅寒,我倒贊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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