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話題不知怎麼一轉,談到文覺;李果自感關切,不由得就說:「原來張五兄跟文覺也是舊識?」

  「豈止舊識?我隨侍家父在京時,常有往來的。這個和尚,神鬼莫測;不過到底讓我揭破了他的秘密。」

  一聽這話,二李無不驚喜交集。李果因為初交,還不便追問;李鼎卻無須有此顧忌,「來,來!」他說:「一定是可以下酒的新聞,快說,快說!」

  堂屋中的朱五娘,聽得「下酒」二字,只當李鼎在催促開飯,立刻接口:「下酒菜已經有了,馬上就可以端出來。」

  「也好!」李鼎一看天色:「就一面喝酒,一面談吧!」

  於是端來四個冷葷碟子;燙上酒來,李果舉杯說道:「先幹一杯,潤潤喉。」

  張五微笑著幹了酒;開口先不談文覺,卻談藩邸:「論王府人才之盛,都推誠親王府:陳夢雷、楊道聲,人人皆知,其實只是個虛名;真正養人才的是八貝子,府中奇材異能之士,不知凡幾?他也真能禮賢下士,人皆樂為之用。其次是九貝子,跟西洋人格外有緣。我從前心裡在想──」

  說到這裡,張五突然頓住;臉上微有悔意。李鼎沒有看出來;李果卻覺察到了:「如果張五兄覺得礙口,」他故意用以退為進的激將法:「不說也罷!多言賈禍,古有明訓。」

  「我倒不是怕闖禍。」張五年輕好勝,一激之下,自然不再顧忌:「我怕我的想法太離譜,惹兩位笑話。」

  「誰來笑你!」李鼎說道:「這裡又沒有人,你儘管說好了。」

  於是,張五接著他自己的話頭說:「我從前在想,將來大位必歸於八、九兩位;後來看恂郡王的作為,才知道天心已定。可是,從發現了文覺的秘密,我就隱隱然有種想法,鹿死誰手,還在未定之天。」

  「喔,」李果大為驚異,將聲音壓得極低:「莫非足下早就看出來了,大位將歸於今上?」

  「我不敢這麼說,只覺得文覺的一句話,頗為深刻。」

  「是一句什麼話?」李鼎顯得極新奇地問。

  「這話說來長了。我在京裡的時候,聽得人說,雍親王好佛學,造詣甚深;名韁利鎖,早就解脫了。後來才知道不然。」張五問道:「你們知道今上居藩時的別號叫什麼?」

  「不是叫圓明居士?」李鼎答說:「那是得了圓明園這個賜號才取的。」

  「對了!未得圓明園以前,叫作破塵居士,意思是看破塵緣,與世無爭。他做了一篇談佛學的文章,叫作『集雲百問』,印得極其講究;遍請京外高僧指教。這百問之中,暗含禪機,只有高僧才能參詳;但參透禪機,不見得就肯說破,有的假裝糊塗,答非所問;有的敬謝不敏,乾脆不答。獨獨有個不是高僧的僧人,毛逐自薦;密密上書,說是從他師父那裡得讀『集雲百問』,試為贊偈,願與居士鬥一鬥機鋒。」

  等他一口氣說到這裡,停下來歇氣時,李鼎說道:「這個人自然是文覺?」

  張五點頭,喝口酒,挾了塊熏魚送入口中,咀嚼著好整以暇地說:「我那時剛認識文覺,他的肚子很寬,裝了不少雜學;口才又好,一說起來,通宵不倦,十分過癮,所以從一認識以後,我就常去找他。有一天去,說是文覺雲遊去了。我很詫異,前兩天還跟他在一起,沒有聽見他提起,何以說走就走,連句話都沒有。」

  「這情形跟你一樣。」李鼎點點頭向李果說道:「可見得不是偶然之事。」

  「是啊!多少日子的疑團,今天可以澈底打破了!痛快之至,應該浮一大白。」

  三個人都幹了酒;張五繼續往下談:「第二年我進京,有人請我在茶樓聽戲,池座裡有個人,很像文覺,不過是俗家裝束;戲完了在虎坊橋眾春園口一家館子吃飯,又遇到了。這次面對面,認得很清楚,但始終不敢叫他。過了一會,跑堂的進來說:『那位是無錫來的張五少爺?』我說我是;跑堂的就說:『你老有位客在等。』我跟了他去一看,果然是文覺;還叫了『條子』。」

  「妙極!」李鼎笑道:「和尚挾妓飲酒,不知該當何罪?」

  「你別打岔!」張五的談興大發,擺擺手說道:「文覺一見我,兜頭就是一揖;接著雙手捧過酒來,說了句:『盡在不言中!』我知道他不願我揭破他的真相,便喝完了酒說道:『你耽擱在那裡,我去看你。』他說,『我行蹤不定。不過我知道你進京省親;明天上午,我到府上去奉看。』」

  「那……麼,」李鼎問道:「第二天來了沒有呢?」

  「自然來了。」李果接口:「不然,張五兄何以知道他以後的許多事故?」

  「他能在館子裡派人來找我;我相信他是會來的。第二天,果然──」

  果然,文覺一早就來了;這一次穿的是僧衣,細白布的中單,玄色湖縐的海青、白綾襪子,頗為華麗。

  「我問他何以如此打扮。他說他也是迫不得已,有時要瞞人耳目;老實告訴我,他在雍親王那裡,頗受尊敬。最近還有信來,邀我進京。」

  「那麼,你去不去呢?」

  「今年總不必談了;開了年,也許春天就進京。」

  「是的,轉眼過年了。」李果向李鼎使了個眼色;又問張五:「倘或有信給文覺,我可以帶去。」

  「信倒是想寫的,」張五躊躇著說:「恐怕來不及。」

  「來得及,來得及!」李果一迭連聲地說:「我可以等。」

  「這太過意不去了。」張五想了一下說:「這樣吧,我就在這裡寫。」

  「對了!」李鼎隨即喊道:「朱二嫂,你這裡有筆硯沒有?」

  巧得很,不但有筆硯,還有極漂亮的箋紙。因為常有些名士賃他們的船逛太湖,面對著萬頃波光,分韻賦詩,留下來的彩箋很多;朱二嫂帶了些回來畫刺繡的花樣,還剩下十來張,盡夠用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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