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「算日子應該到家了。我想,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。」

  李煦說對了一半。人倒是就在第二天就到家了,卻只沈宜士一個。原來李鼎的病是好了,但體力未充,不耐跋涉;所以曹老太太留他再休養些日子,早則五六天,遲則半個月,方能回來。

  不過人雖未歸,卻捎了信來;信封上寫的是「四庶母親啟」,所以沈宜士不便面交李煦,而是鄭重託付給吳嬤嬤,悄悄遞交四姨娘。

  四姨娘會記帳,自然識字,不過識得不多。好在李鼎也知道她肚子裡墨水有限,信寫得明白如話;字也清清楚楚,而且加圈斷句,所以四姨娘不必求助於人,便能完全瞭解。

  信也不長,主要的就是報個大喜訊,震二奶奶願借五萬銀子。她也知道這筆銀子的主要用途,是歸還虧空的公款;因而由她叔父馬維森那裡劃撥四萬銀子。信上說,只要李煦寫信給馬維森,開單列明,向某衙門歸還某項虧欠多少;馬維森便可代辦,將來憑收據結算。

  除此以外,還有一萬銀子,震二奶奶分兩批交,一批是由蘇州孫春陽撥付,信中附了一張憑條,支銀六千兩,署名是「鳳記」。大概震二奶奶有私房錢存在這家遠近馳名的南北貨行。至於尾數四千兩,尚在籌措之中,大概年內必可收到。

  看完這封信,四姨娘喜出望外,但第一件事,便費躊躇。這個喜信當然要告訴李煦,卻不知應該如何措詞?倘或照實而言,就一定會引起這麼一個疑問:李鼎的面子這麼大;那樣精明的震二奶奶,居然一借就是五萬兩?

  想了又想,覺得這封信不能給李煦看;而且也要作為震二奶奶主要的是賣他的老面子,在情理上方始說得過去。

  於是想好了一套話,將李煦請了來,說與他聽。意料中他會驚喜交集;誰知不然!竟是泫然欲涕。

  這就很難懂了!四姨娘而且有些掃興,因而冷冷地問道:「這又是為了什麼事傷心?」

  「唉!我替我自己難過。早幾年,三、五萬銀子幫人的事也常有;如今震二奶奶肯借這筆款子,我竟想給她磕個頭。人窮志短,一至於此,你想,我難過不難過?」

  不說還好,一說倒惹得四姨娘為他難過了;心裡在說:你給震二奶奶磕頭,她也決不會借五萬銀子給你!如果我說了實話,只怕你都不想活了。

  「總算天無絕人之路!」李煦一時的感觸消失,立即就顯得精神十足了。「今天我就寫信;先把那筆人蔘款子交清了,別的都好說。」

  「一筆就是一萬七千多。」四姨娘抑鬱地說:「虧空也不知道那年才補得完?」

  「總有補完的時候。」李煦仍舊不脫樂觀豁達的態度,「這一次請李客山進京,我要重重托他,如果能把文覺跟年家的路子走通,裡頭先安上了線;外頭有十四阿哥、八阿哥照應,保不定再讓我管兩年鹽,也是說在那裡的事。」

  四姨娘懶得理他這話,只說:「既然要請李師爺進京;此刻盤纏也不愁了,你就請他趕緊去預備吧!」

  「嗯、嗯!」李煦問道:「你還能抽得出多少銀子?」

  「沒有算過。」四姨娘答說:「反正今年過年,既不送禮,也不請客;借大喪的名頭,能省的都好省。我想李師爺進京,既然要去走路子,錢不能不多帶些,抽三千銀子讓他帶去。你看呢?」

  「不必!我的意思是,只要抽得出千把銀子,供他安家;路上夠用就行了。京裡要打點,可以在馬家那筆款子裡面撥。」

  「一千銀子,現成就有。」四姨娘將李鼎信中所附的憑條取了出來,已將交到李煦手中時,忽又變計,「不!還是讓我自己去提;不必讓外頭知道。」

  「何必你自己去?你要瞞著外頭也容易,我請沈師爺去一趟,拿憑條換個摺子回來就是了。」

  「不!還是我自己去。本來我也要到孫春陽去訂年貨。年到底還是要過的,不過不能像往年那樣熱鬧而已。」

  「說得也是!年還是要過的,雖說不送禮,遠道的至親好友,土儀還是要送的。你們看看,應該給京裡捎些什麼吃的去,順便交代給孫春陽,豈不省事?」

  這是四姨娘顧慮到,震二奶奶不願讓人知道她有私房錢存在孫春陽;如果將憑條交給外帳房去處理,知道了這筆錢的來路,也就知道了震二奶奶的秘密,所以寧願自己費事,不願假手於人。

  但她沒有想到,竟因此引起一種流言,說四姨娘有一大筆錢存在孫春陽。這筆錢的數目,越傳越多,先說兩三萬,又說七八萬,最後說有十來萬。於是有些當初托人來關說,要將錢存在四姨娘這裡,常年吃息的「債主」,本就覺得老皇駕崩,李煦的靠山已倒,擔心著自己的血本無歸;此時聽說四姨娘已在悄悄移動私房,更覺情形不妙,便借年下有急用為名,紛紛上門,要求提本。

  其實錢倒不多;因為在四姨娘收受這些存款時,本就礙著人情,多少帶著些幫忙的性質,如果存款數目過大,所貼的利息太多,自然婉言謝絕。所以最多的一筆,亦不過五百銀子;十來筆存款,總計不到三千兩,就全數提走,也還難不倒四姨娘。只是其情可惡,不免煩惱。

  「理他們幹什麼?」李煦勸著她說:「世態炎涼,人之常情;看開了,付之一笑而已。」

  話雖如此,他第一個就看不開。濃重的感慨之外,更多的是憂慮;深怕「一朝天子一朝臣」,不知那一天有上諭調差,公款虧空三十多萬銀子,這個移交如何辦法?

  * * *

  臘八那天,李鼎回到了蘇州。由於他這趟在江甯辦成了一件「大事」,連李煦亦不免另眼相看;看他形容瘦削,問長問短地異常關切。

  四姨娘相待更自不同;親自帶著人到晚晴軒去照料,一再關照珊珠、瑤珠:「鼎大爺的病剛復原,千萬得小心。要添什麼東西用,不必跟吳嬤嬤說,直接到我那裡來要好了。」

  相聚整日,父子倆吃了晚飯;四姨娘便以李鼎病體初愈,況經長途跋涉,催他早早回晚晴軒休息。但等李鼎一走,她隨即命丫頭攜著一罐燕窩粥,隨她一起到了晚晴軒。

  「我把這個交給你。」她指著燕窩粥向珊珠說:「坐在『五更雞』上;別忘了臨睡之前,伺候大爺吃。」

  珊珠答應著自去料理;瑤珠倒了茶來,看看別無吩咐,也就退了出去。於是,四姨娘別在心裡多時的一句話,忍不住要說了。

  「我真不明白,她怎麼肯的,一借就是五萬?」

  這句話是李鼎早就想到了,四姨娘必然要問的;盤算來,盤算去,不知道該怎麼回答?雖不能說實話,但自覺是受了「委屈」,應該讓四姨娘知道,這筆款子來之不易。這樣,話就很難說了。

  以前在想的時候,覺得難說,便可丟開不理;此刻卻是難說也要說。想了好一會,方始找出一句話來回答:「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勁,才能借到手。」

  「自然是費了好大的勁。」四姨娘問:「到底你是怎麼一句話拿她說動了的呢?」

  「也不是一句話的事。」李鼎的語聲低而且慢,「我下了水磨工夫;事事將就著她;討她的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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