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紅樓夢斷②茂陵秋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「到老太太那裡去了!」李鼎將路遇夏雨的情形說了一遍,大贊錦兒:「真是『強將手下無弱兵』!」

  「就遇見了也沒有什麼!」震二奶奶說:「我這個人向來敢做就不怕。」

  這句話在李鼎聽來,有些挑戰的意味;心想,你既不怕,我又怕什麼?於是微笑坐了下來,望著震二奶奶笑道:「我好久都沒有這樣舒服過了;就像回到自己屋子裡一樣。」

  這意思是將她比作妻子;震二奶奶便問:「表叔,你怎麼不續弦呢?這兩年不是也很有些人來提親嗎?」

  「說來話長。」李鼎歎口氣:「不談吧!談起來掃了興致。」

  震二奶奶也知道,李家連遭兩場喪事,境況又不見佳;要風風光光辦一場喜事,不但力所未逮,而且也沒有那種心情。

  就這時候,如意已把燙好了的酒端來了。主客二人,面對面相將落座;李鼎扶起筷子,首先就伸向雪白的那樣菜;滑溜異常,怎麼樣也挾不起來。

  「這是什麼玩意?大概是海味?」

  「這叫『葷粉皮』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用調羹吧!」

  「葷粉皮」何能盛饌?而且碟子裡只有麻醬油與姜米,不知葷在何處?李鼎好奇心大起,舀了一大匙送到嘴裡;一經咀嚼。立即分明。

  「什麼粉皮?是甲魚的『裙邊』嘛!」

  「味道怎麼樣?」

  「好!清腴無比。」李鼎又舀了一匙,「這樣子吃裙邊,我還是第一回。」

  「我也只做了兩三回。今年夏天才有人傳了這個法子;做法沒有什麼訣竅,就是材料要好。」

  江南稱鱉為甲魚,宰殺洗淨,入鍋微煮:剔取「裙邊」,用眉鑷將上面的一層黑翳鑷去;上籠蒸熟,加佐料涼拌,即可上桌。制法實在了無足奇;只是這麼一碟,要用到好幾頭鱉,一器之費,平常人家十日之糧,就顯得珍貴了。

  「真是,」李鼎不由得感慨:「俗話說的,『不是三世做官,不知道穿衣吃飯』;實在講究不盡,不過,這種日子,只怕──」他黯然地搖搖頭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「好端端地,說這些話幹什麼?」震二奶奶微覺掃興;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。

  李鼎頗為失悔,歉然說道:「原是我不知趣!來,來,表姊,罰我乾杯;你請隨意。」

  說完,他幹了一杯酒;震二奶奶也喝了一口,放下酒杯說道:「其實談談家常,那怕是不怎麼能讓人高興的事,也不要緊。我就是不喜歡無緣無故說喪氣的話。如果凡事都朝壞的地方去想,只怕一夜到天亮都會睡不著覺。」

  「是啊!」李鼎不能再掃興了,附和著說:「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了不得的。」

  「咱們兩家,這幾年大風大浪都經過了。表叔,」震二奶奶忽然勸說:「你也看開些!」

  李鼎不知道她何以忽有此話?困惑地問道:「你說什麼事情看開些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我只覺得你這兩年變過了,總像心境不開朗的樣子,自然是有心事的緣故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李鼎摸著自己的臉說:「我自己倒不覺得。」

  「這就是旁觀者清。」震二奶奶說:「像我,也有人說我凡事不像從前那樣有興致了,仔細想想,確是如此。」

  李鼎點點頭,細細打量著,要看她的眉宇之間,是否真個別有幽怨?

  「你別這麼緊盯著看。」震二奶奶窘笑著低下頭去;又低低地加了一句:「你那雙眼睛!」

  「我的這雙眼睛怎麼了?」李鼎突然心動,故意這樣問說。

  「我不知道!」

  震二奶奶說了這一句,站起身來;往前房走去;李鼎側耳細聽,卻無聲息,始終猜不透她是做什麼去了。

  等她再回來時,有錦兒、如意,還有個小丫頭跟在後面,都提著食盒,一個火鍋,四樣炒菜,兩樣點心,另外還有一鍋香梗米粥。是把宵夜的食物都催了來了。

  「你們留一個人在外面伺候好了。」震二奶奶問道:「今天是誰坐夜?」

  「是劉媽。」錦兒答說。

  「你叫她也睡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錦兒使個眼色;讓如意帶著小丫頭退了出去,方又低聲說道:「備弄門上的鑰匙,在我這裡。」

  震二奶奶沉吟未答;李鼎心裡明白,必是中門已經關上,他半夜裡回住處,須從備弄中繞出去,所以錦兒預先弄了把鑰匙來。

  「好吧,」震二奶奶終於開口了:「你把鑰匙給我。」

  錦兒一言不發,從腋下鈕扣上解下一把鑰匙,放在桌上,便待退了出去。

  「慢一點!」震二奶奶忽又將她叫住:「你到中門上跟梁嬤嬤去說,鼎大爺在我這裡商量正事;叫她派人等門。」

  錦兒愕然不知所答,一時想不明白她是何用意。

  【三之2】

  「火鍋熬得夠味了!放量吃吧!」震二奶奶說:「藥補不如食補;我看你身子也不怎麼好,真應該多吃點滋補的東西。」

  李鼎點點頭,舀了一碗湯喝;卻有些食而不知其味。心裡有好些話,卻一直在考慮是不是該在這時候就說?

  「表叔!」震二奶奶看出來了,「你像是有心事?」

  「是的。」李鼎承認,但心事仍舊在心裡;要先看看她的態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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