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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話是很有道理,但應該如何不同,卻無人能夠回答。所苦的是,不知先例如何;上一回頒遺詔是在六十一年以前,沒有人知道是怎麼樣的一種儀注。

  於是斟酌再三,決定只用龍亭與儀仗,自然也不奏樂。全城文武官員,一早便已齊集;一律素色袍褂,前後不用補子,暖帽上亦無頂戴紅纓。一個個愁顏相向,淚痕不乾;李煦的一雙眼睛腫得如胡桃般大,從前一天接到通知開始,不知道哭過多少遍了。

  一次次探馬來報,「欽差」行至何處;到得近午時分,前面塵頭大起;「欽差」素服騎馬而至,看到龍亭,勒住了馬,從人扶了下來,解下背在身上的黃包裹,取出詔書,恭恭敬敬地置入龍亭,然後在東首面南而立。

  於是吳存禮領頭行了禮;等站起身來,避到一旁,執事抬著龍亭到萬壽亭;這時地方官員已搶先一步,在萬壽亭中分東西向站好班;等龍亭居中停妥,方始正式行三跪九叩的接詔大禮,禮畢宣詔。

  宣詔的「展讀官」是臨時找來的;蘇州府的一名佐雜官兒,音吐宏亮,肚子裏亦很有些墨水,宣讀文字典雅的詔書,不致於會唸白字。

  宣詔是跪讀跪聽,只是聽者俯伏;讀者長跪,雙手高捧詔書,朗聲高宣。

  「詔曰。」展讀官輕聲一唸此兩字,裏裏外外,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。於是,展讀官不徐不疾地唸道:

  從古帝王之治天下,未有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。敬天法祖之實,在柔遠能邇,休養蒼生,共天下之利為利;一天下之心為心,保邦於未危,致治於未亂,夙夜孜孜,寤寐不忌,為久遠圖計。庶乎近之。

  唸到這裏,展讀官略停一下,作為告一段落;然後念入正文:

  今朕年屆七旬,在位六十一年,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,非朕良德之所致也。

  歷觀史冊,自黃帝甲子,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,共三百一帝,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。

  朕臨御至二十年時,不敢逆料至三十年;三十年時,不敢逆料至四十年,今已六十一年矣!尚書洪範所載:一曰壽;二曰富;三曰康寧;四曰攸好德;五曰考終命。五福以考終命列於第五者,誠以其難得故也。今朕年已登耆,富有四海。

  子孫百五十餘人,天下安樂;朕之福亦云厚矣!今或有不虞,心亦泰然。

  這時聽者之中,已有息率、息率的聲音;是李煦又傷感了。只是光是他一人有此聲音,格外刺耳;所以李煦不能不用自己的手,緊捂著嘴,強自吞聲,靜聽展讀官往下再念:

  然念自御極已來,雖不敢自謂能移風易俗,家給人足,上擬三代明聖之主,而欲致海宇昇平,人民樂業,孜孜汲汲,小心謹慎,未嘗稍懈;數十年來,殫心竭力,有如一日,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概括耶?

  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,史論概以為酒色所致,此皆書生好為譏評,雖純全盡美之君,亦必抉摘瑕疵。朕今為前代帝王,剖白言之,蓋由天下事繁,不勝勞憊之所致也。

  諸葛亮云:「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」,為人臣者,惟諸葛亮能如此耳!若帝王仔肩甚重,無可旁諉,豈臣下所可比擬?臣下可仕則仕,可止則止,年老致政而歸,抱子弄孫,猶得悠遊自適;為君者勤劬一生,了無休息之日,如舜雖稱無為可治,然身沒於蒼梧;禹乘四載,胼手胝足,終於會稽,似此皆勤勞政事,巡行周歷,不遑寧處,豈可謂之崇尚無為,清靜自持乎?易遯卦六爻,未嘗言及人主之事,可見人主原無寧息之地,可以退藏。「鞠躬盡瘁」,誠謂此也。

  再下一段,是大行皇帝在世之日,一再申辯的,清朝並未滅明,道是:

  自古得天下之正者,莫如我朝。太祖、太宗初無取天下之心,嘗兵及京城,諸大臣咸云當取;太宗皇帝云:明與我國家素非和好,今欲取之甚易;但念係中國之主,不忍取也。後流賊李自成破京城,崇禎自縊,臣民相率來迎,乃翦滅闖寇,入承大統;稽查典禮,安葬崇禎。昔漢高祖係泗上亭長,明太祖一皇覺寺僧;項羽起兵攻秦,而天下卒歸於漢;元末,陳友諒等蜂起,而天下卒歸於明。我朝承席先烈,應天順人,撫有區宇,以此見亂臣賊子,無非為真主驅逐也。

  念到這裏,展讀官略停一停,突然提高了聲音,聽的人不由得收拾雜念,凝神側耳,細聽大行皇帝,自道為人:

  凡帝王自有天命,應享壽考者,不能使之不享壽考;應享太平者,不能使之不享太平。朕自幼讀書,於古今道理,粗能通曉。又年力盛時,能挽十五石弓,發十三把箭,用兵能戎之事,皆所優為,然平生未嘗妄殺一人;平定三蕃,掃清漠北,皆出一心運籌;戶部帑金,非用師賑饑,未嘗妄費,謂此皆小民脂膏故也。所有巡狩行宮,不施采繪,每處所費,不過一二萬金,較之河工歲費三百餘萬,尚不及百分之一。昔梁武帝亦創業英雄,後至耄年,為侯景所逼,遂有台城之禍;隋文帝亦開創之主,不能預知其子煬帝之惡,卒致不克令終,皆由辨之不早也。

  聽到這一句,知道下面要談到嗣君了。由於大行皇帝駕崩,京城關閉九門,有好幾天內外斷絕的傳聞,已證實非虛;嗣君緣何得位,猜測不一,所以對遺詔中敘到這一段,格外令人注意,李煦唯恐聽聞有誤,幾乎呼吸都屏閉了:

  朕之子孫百有餘人,朕年已七十,諸王大臣官員軍民,以及蒙古人等,無不愛惜朕年邁之人,今雖以壽終,朕亦愉悅。至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、饒餘王之子孫,現今俱各安全;朕身後,爾等若能協心保全,朕亦欣然安逝。雍親王皇四子胤禛,人品貴重,深肖朕躬,必能克承大統,著繼朕登極,即皇帝位。即遵典禮持服,二十七日釋服,布告中外,咸使聞知。

  於是巡撫吳存禮又領頭行禮,此時已有人哭出聲來;及至禮畢起身,只聽首縣衙門派來的禮房書辦,高唱一聲「舉哀!」在場官員、隸役、兵丁,以及一切雜差人等,無不放聲痛哭,搶天呼地,捶手頓足,其名謂之「躃踊」。

  這本來是一種近乎做作的儀式,但大行皇帝深仁厚澤,久植民心;想到他永不加賦的上諭;想到他年年撥鉅款,修海塘、築堤防、濬河道,種種孜孜為民的德政,不自覺心頭發酸,眼中發熱,涕泗滂沱,不能自制。李煦尤其哭得傷心;上了年紀的人,神虛氣促,竟至昏厥在地。

  這一下,吳守禮首先住了哭聲;首縣不待長官吩咐,便帶著人來救護,將李煦抬到一邊,拿馬褥子舖在地上,放倒了人,掐人中、灌薑湯、大叫大喊,終於將一時閉了氣的李煦救醒過來,仍然流淚不止。

  「你們扶我起來,」他說:「我要見見欽差。」

  「欽差進城了。」首縣躬身答說:「撫台、藩台為了要舖設几筵。也都先進城了。撫台上轎時,特地關照卑職在這裏伺候;大人也請上轎回府吧!」

  李煦抬眼一看,果然稀稀落落地,已剩得不多幾個人;連首府也都走了。心裏在想;如果是前幾年正在風頭上時,不管是巡撫、藩司,總要等救醒了他,安慰一番,方始進城;那裏就會這樣在他生死安危未卜之時,不顧而去?

  這樣一想,傷感愈甚;他也是很倔強的人,當即掙扎著起身,向首縣一揖,「多承照看,感激不盡。」他說:「我李煦一時還死不了!」說完,大步而出。

  首縣不知他為何發此牢騷,只見他腳步踉蹌,趕緊上前相扶;跟著來的楊立升及小廝成三兒,亦急忙搶過來攙住,一左一右夾抱著上了轎子。

  到家只聽哭聲隱隱,原來內眷亦已得到消息;四姨娘當李煦在家時,怕惹他格外傷心,只是暗地裏垂淚;此刻無所顧忌,放聲大哭。這一哭便使得其他幾個姨娘,總管嬤嬤、僕婦、丫頭亦就無不覺得應該哭一哭「皇上」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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